第169章
仁宗和曹皇后做了近二十载夫妻,早没什么死要脸皮的包袱,当下不耻下问地请教:“以皇后之见,朕当如何处置这些蜂窝煤呢?”
“还是先看看,它到底有没有肃儿所说的神异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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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房今日有大人物驾临。不是一位,而是整整两位!
吓得膳房总管腿都软了,险些当场跪下: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惹得这两位亲至啊?一位官家,一位娘娘?到底哪道菜惹了他俩的舌头?
主管把平生做过的菜都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答案。但很快他就不用想了,官家和娘娘依次走进他烟熏火燎、各种菜味儿弥漫的膳房,就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只留一两个内侍。
主管:啊?
他的忐忑之心依旧没消减。菜刀、油烟,桩桩都是危险品,极易伤了贵人们的身心。但他进不去膳房,只能看着干着急,眼睁睁地见到膳房外的烟囱中滚出浓烟,不断弥散开来。
咦?是他的错觉吗?
怎么感觉烟的颜色与往常略有不同?而且持续的时间久了好久!
主管又苦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两位贵人全须全尾地出来。见他们身上没有丝毫损伤,才敢长出一口气。但烟火燎燎的气味,不可避免地沾在袍角。但二人无人在意,彼此对视都是惊异与赞叹之意溢于言表。
仿佛被什么震惊过一遭似的。
怎么说呢,不愧是肃儿。说三倍果然是三倍的燃烧力。仁宗和曹皇后出于对儿子的信任,没怀疑过他给的数据。但这和真相摆在眼前,被蜂窝煤的燃烧效率亲眼震惊是两回事。
仁宗忽然更有信心了:“皇后,那朕明日朝议之上公布此事?”
曹皇后却轻轻蹙眉:“此事不妥。”
上一次官家在朝议公然言及肃儿,还是因为推广棉花之功,他命令朝臣人手必读一本《捧雪集》。但那次背景是台谏恣意抹黑在前,官家是在给儿子撑腰呢。
做买卖的事在朝议上摊开讲,第一说出来不好听,第二人都有逆反心理。以君主身份强买强卖反而对日后的销量不利。
曹皇后提出反对意见之后,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肃儿他不是有几位老师、数个朋友么?”
官家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肃儿的老师,范仲淹、梅尧臣、算上座主还有一个富弼。沾亲带故的欧阳修。友人有苏轼、范纯仁、张载……前者是文坛宗主,后者是《求知报》上的常客!
“皇后你的意思是,把蜂窝煤第一个送给他们么?”
曹皇后说道:“也就是肃儿忙着云州之事,安排得过于匆忙了。若不然,有这等好物,他也是要挨个儿送给师长、亲友的。不如由咱们做父母的代劳。”
当然了,你用到了好东西之后,能忍得住不做诗词、做文章歌颂一首么?能忍得住不给亲友信中宣(xuan)传(yao)吗?能忍得住不在《求知报》上发文抒怀么?
那蜂窝煤,不就卖出去了么?
也许母子之间,确实是心有灵犀吧。这一套流程曹皇后安排得明明白白,也和扶苏心中的设想大差不差。
“官家,您以为呢?”
官家深以为然地颔首:“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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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只觉,近来京中甚是无聊。
究其原因,无非是伴着他长大的挚友,当朝太子殿下赵肃,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了。他的品级还不够上朝,不能直接问官家。但是问过了父亲苏洵、王安石、某次路过枢密院时还问了范仲淹相公,他们都说没看到。
北面的云州官逼民反,宋军借机趁虚而入、收复云州之际,一向以光复河山为己任的太子殿下却消失了。这实在反常。
关于友人的下落问题,苏轼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想。但那道想法过于惊世骇俗,又事关国家机密,他一直守口如瓶、埋在心底,连父亲处都不愿意透露分毫。
是日,他从官衙下班回府。到了府邸的门口门房却说,有一人正在等着他。
苏轼皱了皱眉:“是谁?阿姊吗?”
他的阿姊早就被父亲定了亲,要嫁给母亲娘家程氏表兄的。经他的提议、或者说强烈要求,才能让阿姊从眉山来汴京玩一阵子,见见世面,玩够了才回家的。
是阿姊到了么?
门房却摇了摇头,手指在面颊下半部分比划了一下:“没有胡须,恐怕是……”
宫里来人。
苏轼立刻想到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猜想,连忙说道:“快带我过去!”
到了正堂,见了来人,是个陌生面孔,面白无须,一见到他就露出笑容,面容相当和气友善。苏轼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行礼道:“这位都知好……”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小的怎能让苏大人拜呢?毕竟,您可是殿下的友人啊。”
殿下!
听到这个词,苏轼的眼神倏然一亮:“殿下他……”他还好么?云州安全么?
内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殿下他千忙万忙中,还记挂着您呢。这不,一发明出顶好的东西,就让人给您送来了。”
他一个闪身,“顶好的东西”的本体就露了出来,惹得苏轼满脸写着问号:好东西?就这?这是什么?黑灰砌成的堆么?
“此物之名为蜂窝煤,至于它的好处嘛……您放到炉灶里烧烧看,就知道了。”
内侍三言两语介绍完,又言语之间提及“诗文或许能让殿下展颜”,苏轼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满口保证之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内侍。
当天夜里,苏府上的炉灶彻夜未熄,烟囱喷吐了一夜的烟气。第二天清晨,每个人都脸色红润、宛如身在暖春之中。苏轼更是信笔挥洒了一篇《石炭吟》,拿到《求知报》的编辑处,准备让王安石给他掌眼。
“王大人,你快看一看这篇,能不能让我加个塞,能不能让我位列头名?”
苏轼没注意到,今天早上一来,王安石的表情就相当复杂。在接过他的文章之后,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王安石接过文章,看了一会儿:“写得很不错……”
苏一轼被夸,立刻眯起了眼睛,准备好了接受赞美。
“但很可惜,你来晚了。”
苏轼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诶!?”
“你且看这些。”
苏轼接过王安石桌案上好几沓纸,作为编辑之一他很确定,昨天下班的时候他桌子上还没这些,说明是今天早上新来的。标题分别为《咏蜂窝煤》《蜂窝煤论》《不战而屈云州论》……
再一看文章的署名: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范纯仁……
前面的都比他文坛地位高。唯一一个范纯仁还比他官大,又是先来的!这找谁说理去!
苏轼瘪了瘪嘴,高高翘起的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我就知道,殿下既然记得给我送了,肯定也不会落下别人的,我就知道!”
王安石:“……”
王安石:“…………”
有没有考虑过根本没被送东西、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还平白增加了工作量的我的心情?
但怨念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他忍不住问道:“这蜂窝炭是何物?”
苏轼立刻换上一副虚假的笑脸:“王大人,若是你愿意登载我的文章,我就告诉你!”
王安石:“……”
苏轼见好就收:“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他的目光落在范仲淹的《不战而屈云州论》上面,若有所思:“是一种云州的特产,烧起来比木炭好用得多,还特别暖和。”
其实,昨天的内侍从头到尾没有提及“云州”两个字。但在他若有若无暗示之际,也并未出言否认。范相公投稿的这篇文章,更像是对他猜想的佐证。
——太子殿下,此刻就身在云州!
而蜂窝煤,也是由他之手做出来,堪称棉花和土豆后,又一利国利民的利器。
苏轼不禁为友人的胆魄而心惊,也为官家的大胆放任而感佩。他也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内侍言语暗示要他写文章了——棉花、土豆时期都做过的事,第三遍再做时,还会觉得陌生么?
最终,苏轼的文章加开了一篇,登上了《求知报》,和范仲淹、梅尧臣等人的名字一起。也不枉他撒泼打滚,求了又求,最后对自己的文章百般修改润色。修改后诞生的文章,堪称他这几年文章水平之最了。
就连他自己,也难以保证能再写出水平相若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