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但让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来, 面对这场景也只能懵掉——不是, 这是在玩哪出啊?
扶苏一度想象过千百种掉马的方式,其中就有一种是知情人泄露。但他的想象中, 泄露的人可能是苏轼、是晏几道……唯独没料到是最沉稳有度的范仲淹!
说完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后, 范当事人还抬起头,对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等等, 你先别心照不宣啊, 咱们师徒俩什么时候商量好的?扶苏怀疑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
“官家,官家。”扶苏依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眼神直愣愣的。小手使劲拍了拍仁宗的肩膀:“醒醒啊,别假寐了……”
你的好大儿要掉马了!
仁宗被拍得一个激灵转醒了。他今日确实困极, 迷迷糊糊中, 依稀听到范卿说了句话。但那话只在他耳廓打转了一圈儿, 没有进到脑子里。真正把他叫醒的还是儿子的惊呼声。
和清醒之后睁开眼时,满朝文武皆安静得落针可闻,却欲言又止的吊诡状态。宛如开水沸腾之前诡异的平静。
仁宗立刻忍住了哈欠, 坐直身子:“范卿说了什么话?”他小声问道。
扶苏的表情古怪至极:“呃……他唤我成王殿下。”
仁宗:“……”
好吧, 确实是值得摇醒他的大事。
再看一眼堂下兖兖诸公的神情, 好像突然可以理解了。官家甚至还有点同情起他们,丝毫不提自己的隐瞒才是罪魁祸首。
他又小声问道:“你想怎么办?肃儿?要承认么?”
扶苏乌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无奈:“好像否认不了了吧。”
是的,否认不了了。
如果说范仲淹的话还疑似发了癔症, 那赵小三元,呸,成王殿下胆敢一把子推醒官家,官家清醒后不仅不着恼,反而和他说起小话的行为何解?总不能是三个人同时发癔症了吧。
所以说……赵小三元,就是成王殿下。
扶苏有所不知,当朝堂上有人推理出这个结论时,连呼吸都是颤抖着的。实在是太过惊人但是范仲淹的暴言、赵小三元的年龄、官家的反常……一切的事实又都指向了它是真的。
他们不得不接受,近来官家眼前的新晋宠臣竟然是他亲儿子的事实……咦,仔细想想其实还挺好接受的?他们讨不了官家关心、升不了官,不是因为他们没用,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个好爹啊!
这样一想,群臣就纷纷释然了。
他们没有一人试图求证,倘若是真的,当面逼问官家“你儿子是不是你儿子”就太过于冒犯了。成王殿下乃是一品亲王,板上钉钉的未来储君。谁会不痛快同时得罪这父子俩?
“官家,莫非赵、赵三元他真是您儿子?”
众臣:“……”
众臣纷纷侧目望去:谁啊?这么蠢,刚说完不会有人问就被啪啪打脸。但是当他们看清提问人时,又集体露出了然的幸灾乐祸神色:哦,原来是他啊,那没事儿了。
张尧佐快哭了。
他一脸泫然欲泣的苦相,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从官家的嘴里撬出个否定的答案。不然他不就完蛋了吗?公然离间“赵小三元”和“成王殿下”的关系,却得知这俩其实是一个人?
张尧佐殷殷地向阶上望去。
很可惜,他失败了。
扶苏终于想起来,这个三番五次跳出来和他作对的人是谁了。人很难对试图离间自己的人没有印象。此时此刻,再看他那副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模样,扶苏掉马的郁闷竟然诡异地减轻了几分。
他微弯了下唇角,露出个稚气满满、可爱无比的笑容:“是的哦,我是我阿爹的儿子。先前张大人忧心成王殿下能不能容不下我,多谢挂心,但您实在是——多虑了。”
此话一出,殿中瞬间响起几声笑来。
笑的人显然回忆起了当初的事——当时他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赵小三元会憋不住笑。现在想来,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哈哈!
张尧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感受着四面八方如针扎般的嘲讽目光,只恨自己身体素质太好了,不能当众晕倒!至少昏过去就不用被贴面嘲笑了。
“官家……”
张尧佐仍然试图卖惨,希望官家能看在张贵人的份上,替他挽回点形象。
仁宗却罕见地板下脸来:“速速归位,莫要作小儿女态。”他还有大事要宣布,懒得和此人费口水。
下一刻,仁宗突然站起了身,手中还握着扶苏软乎乎的小手:“诸卿看来已经明白真相了。既如此,还不见过成王?”
成王是一品,在座的官员最高也才二品,给一品王爷行礼乃是情理之中。众臣闻言方才有了点实感,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如范仲淹,苏轼等知情者之流,认为本该如此,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们也舒服了。有些不忿于赵小三元待遇的倍觉怪异,只好心中不断强调他是未来储君、储君,才能说服自己低头。
还有的行礼动作恭敬,却把真实的情绪藏在被衣袖挡起来的面容里。
但他们的遮挡瞒不过仁宗。他站在最高处,所有人的反应皆能一览无余。扫视一圈之后,他微微点头。虽然范卿不知何故突发恶疾,但效果还不错,多数人刚吃了土豆佳肴,拿人嘴短,还是很愿意认下肃儿的。
至于少数不服气的嘛,他勾了勾唇角,以后问问肃儿的想法吧。贬谪还是赋闲,都随他心意就好了。里面若是有堪堪能用之人,肃儿也绝对会亲自出马、凭自己的魅力将人收服。
就像他凭一己之力让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都宝贝似地护着他一样。
但扶苏在意的是另件事。
被握住之后,他用力试图扯开自己的手,但被官家捏得紧紧的,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群臣对他行了个大礼。可恶啊,这和宣布储君有什么区别?
不……从掉马那一刻起,就无法转圜了。
扶苏悄悄地、无比大逆不道地瞪了“罪魁祸首”的师父一眼。范仲淹回以无辜的注视:小郎、小殿下,你瞪我干嘛呢?我不是在尽力配合你演出吗?
扶苏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
该说不说父皇的招数还是太硬核。这储君就算他以后不当,群臣……恐怕也难同意了。之前他吹自己“梦中见到祥瑞降临”有多夸张,以后群臣死死缠住他的概率就有多大。
还有官家这一握……前后两个爹竟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联手打出配合算计他一把,把他死死地卡在储君的位置上动弹不得。而他诡异地发现,到了这一天时,自己的心中竟然没有太多的不甘愿。
……帝王之术真的太可怕了。
偏在此时,官家扭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肃儿,还不让大家起身吗?”
扶苏被自家爹算计自己,还保持平静的态度惊了一下,不满地嘀嘀咕咕:“又不是我让他们行礼的。”
又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大家起来吧。”
官家依旧微笑着,假装没听到儿子的抱怨。只状似不经意地往范仲淹那儿瞥了一眼。刚才范卿和自家儿子的眉眼官司,他悉数收于眼底。虽然不知道范仲淹误会了什么才突发奇言,但误会得好,误会得妙啊,轻描淡写替大宋解决了一桩关乎国运的难题。
知朕者,范卿也啊!
仁宗越想越红光满面,为好大儿终于现身人前而骄傲——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朕之子,才不是什么濮王的!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肃儿的身份贸然暴露还有一个隐忧。群臣会不会以为他目前为止的成就非由己身,全是朕偏爱所致?
当下便道:“肃儿天赋英才、但诸卿或许对他了解不足。苏小员外郎,你是他国子监同窗兼友人、对他了解得多,你来说。”
苏轼没想到,自己还有在朝堂上被天子点名的一日:“我?”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问题!”
吹赵小郎这件事,他是真的很在行啊——至于目的是让赵小郎害羞破防?不问谁知道呢?
他幸灾乐祸地看了扶苏一眼,掰着手指一件件细说起来:从赵小郎初入学《礼记》倒背如流惊倒众人、赵小郎革旧出新、建立膳食委员会、赵小郎升斋考试引得众博士集体招生,还有他秋闱、春闱如何“一不小心”拿了头名、又为自己大出风头而懊悔……
至于入仕后,可说的就更多了:写同人、织棉花、编书籍、挖土豆……三个月探亲假期间,就走完了别人十几年都不一定攒得够的实绩(众臣:够了!),升到了正五品。
洋洋洒洒几大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赵小郎、哦不、成王殿下可不是靠官家荫蔽。人家是靠自己才让博士收徒、考官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