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范仲淹却已经骇然地张大了嘴。他好多年不曾如此失态过了。
探、探子?
这不是皇城司才会做的事吗?缘何他这小弟子轻描淡写说出“我打算”三字?皇城司会听他的指挥吗?
最重要的是,官家知情吗?
……官家应当是知情的。范仲淹想。
涉及百姓的大事,以他了解的官家,应当会推敲过问至每一个细节。换句话说,官家势必认同了赵小郎的布局,才会默许辽女之事。
那么问题来了,赵小郎到底何方神圣,连他都不曾知晓的隐秘机要,都能参与其中?
第97章
范仲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件事。
他这次的起复来得分外突然, 追究其原因,竟是成王殿下,未来东宫的随口一句话。那时他还猜测, 自己随心明志的一篇文章, 与其他赠友之作并无不同,何以惹得东宫垂青, 天子下旨呢?
他那时以为, 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徒弟从中使力,又或是阴差阳错地让成王殿下看见了《岳阳楼记》, 还感叹自己受了徒弟的荫蔽。
但若是换个角度思考……成王殿下, 就是他的徒弟呢?
所有笼罩在范仲淹脑海中的迷雾,都随着这个猜测迎刃而解。赵小郎今年四岁, 宫中那位姓赵的小郎, 恰巧也是四岁,而且, 是除了官家之外唯一有可能使唤得动皇城司的人选。
他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你……您让我们父子二人保密,就是为了这个?”
扶苏乌莹莹的大眼睛里, 闪过一丝光亮。区区一个称呼的变化, 他就知道, 范仲淹肯定是听懂了。
他弯起唇角,轻点了一下头:“晏相公、富相公、欧阳公他们都知道。我独独瞒着您有什么意思?反正您迟早会知道的。”
“……”
范仲淹沉默了。真相带来的后遗症太大,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唯独范纯仁一人在状态外。他看了看扶苏, 又看了看扶苏, 不知道这初次见面的两人怎么就互相称呼“您”了。还有, 他们说的“这件事”又是什么?
范仲淹叹气一声,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干脆把话挑明了说:“纯仁, 你也是运气好,竟有一位亲王做师弟。”
范纯仁:“……啊?!”
他原地愣怔了好久,久到扶苏端详着他因失语而震惊的模样都忍不住发出一声笑。恍然回神后,迅速整理了表情,第一句话就是:“我会替你保密的,师弟……成王殿下。”
“你若是不愿意,就算子固、观澜、苏小郎他们我都不会提……等等,不对,苏小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扶苏愈发忍俊不禁。也是没想到啊,几次掉马下来,最有意思的反应居然来自师兄。
他笑过之后,又安慰起略显失望的范纯仁:“他确实知道得比较早。不过不是我说的,是他偶然撞破的。”
“何时?”
“唔,官家来国子监视察的时候吧。”
范纯仁和扶苏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不觉喃喃道:“难怪呢,难怪你敢跟祭酒作保证,官家定会莅临国子监。”
敢情人家是来看自己儿子的。
但扶苏飞快想到了什么,脸色绷住,看起来有些紧张:“师兄,三元之事,实非我所愿。我事先也并不知情。”
“至于那些特殊待遇,完全是官家为了涮我的……”他无奈地说道。
扶苏掉马后最担心之事,一是平白疏远,二是觉得他仰仗身份沽名钓誉。范纯仁乃今科一甲第四,自己可是占了前面的一个名次,他真的很怕范纯仁多想。
范纯仁摸了摸扶苏糯乎乎的小脸蛋:“浑说什么呢。那个位置就该是你的。”
他笑着抬起头:“京中士子无不捧读《捧雪集》、百姓人人传颂、抢着认领棉花。谁还记得,离它面世不足二月?”
“这般手笔,朝中有谁能做到?”
范仲淹也无比赞同地点头:“还有那向北走私棉花的想法,就连我亦想不出来。”
他认可了这个计策的可能性之后,又小心翼翼道:“只是……能不能在惠及北人之前,先让边陲的将士和百姓们有棉衣可穿呢?”
“当然了。”扶苏说。
虽然北边的十六州也是广义上的汉人。但有好东西当然要先紧着自己家。这个道理扶苏当然是懂的。
他掰着指头算起数来:“今年现在汴京城附近推广,待明年把种子全国种遍,不愁边关的将士百姓没棉衣可穿。”
“待到后年,阿菩她们才会出发北上。”扶苏顿了一顿:“到时候,广源州新辟的草场养的西北良驹,第一批也该长大了。”
随着他的话,范仲淹的呼吸都轻了。
他没有问草场和良驹何处而来:“所以,成王殿下,你是要……”
“莫非师父您忘记了,我殿试上写的文章是什么了?”
范仲淹长呼一口气,微微苦笑:“是平戎策。”
“只是,我没想到有生之年就能见到……”
后几个字,他压在了舌尖。“事以密成”的道理谁都懂,正因如此,才不能把关乎国运之事常常挂在嘴边,予人一种大业已成的错觉。
范仲淹无比诚恳地说道:“惟愿来年和后年风调雨顺吧。”
扶苏也点头连连:“是呀是呀。”
没办法,农业国靠天吃饭是这样的。粮食储备充足才有资本打得起大规模战争。倘若哪一年大宋遭了天灾,收复幽云十六州的计划只能以年为单位往后推迟。
关于大宋未来的国策,就在一老一少如闲聊般的语气中定了基调。范纯仁在一旁听得流汗不止。这好像不是他一个不入品的新科进士能听的,真的没问题吗?
“对了,您既然回已经到汴京了,何日上朝呢?”
“明日。”
扶苏讶然不已:“您刚回汴京,就不再休整几日了?”
范仲淹哈哈大笑:“听了您一番话,老夫心潮澎湃,如何敢不争朝夕呢?”
“那我也明日去露个面好了。”
这对刚认识就聊得十分投契的师徒,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去岁贬谪范仲淹远离汴京的,和朝堂上针对扶苏一个劲儿弹劾的,背后恰好是同一拨人。
两枚眼中钉同时出现,他们会作何反应呢?
-
富弼今日清晨起床之时,眼皮子直跳,心头也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直到了紫宸殿之前,他的感觉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浓重了。富弼强行压下心头的异样,迈步走向台阶之上,右边的大腿却蹭过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哎哟!”
那团东西竟然还会发出声音,捂着发髻,软乎乎地抱怨道:“富相公,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呀,撞到我了都!”
富弼顿时吓了一跳,他迅速压低声音,环顾了四周:“成王殿下!您怎么在这?不还没到进士回朝的时候么?”
扶苏无辜地眨了眨眼:“但我授官也比他们早呀。”
“彦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富弼耳畔:“三元郎积极履职上朝,原本是好事一桩,你怎的还打击他们积极性呢?你就是这么当座主的?我这个师父可看不下去了。”
“座主”,就是殿试主考官的别称。考生们往往又称为恩师,以示对自己提携之恩且官场方便拉关系。但在扶苏身上又是另一种情况。他称呼富弼为“恩师”,富弼也不敢认啊。
富弼暗暗吐槽:谁啊这么自来熟敢自称成王殿下的师父。脑子却先一步认出来了来者。
“范公!您……回来了。”
一句话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曾几何时,富弼以为自己也要在宋夏和谈之后调离中央,欧阳修、韩琦……同行者会一个个步入后尘。他们谁都没想过,还有一日,几人会一齐高居在庙堂之上。
思来想去,这一切似乎与一个人名息息相关?
被富弼用复杂目光注视的扶苏明显地瘪了瘪嘴:“都是来上朝的人,为何富相公要如此区别对待呢?”
富弼:“你……”
他有心问一问扶苏上朝是来做什么的。转念一想,干脆就不问了。第一,范公很明显是知情人,他都没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大宋的天下不都是这对父子的?由着他们闹去吧!
富弼佛系地领着第一次上朝,看哪都新鲜的扶苏走入了紫宸殿。到了殿门口,扶苏主动和他们分开了——他现在是从五品官,刚到登上紫宸殿的及格线,和两位相公们不是一个级别的,站不到一起去。
他找了个柱子的角落,因为身量小,位置又靠后,竟然极少人发现他的存在。只有周遭和他同品级的人瞪大眼睛,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