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范仲淹顺势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安静地排起队来。心里却在盘算着, 这一系列离奇的宣传手法到底出自谁的手笔。
晏殊沉稳、富弼持重、欧阳修……
一个个人名在范仲淹的脑中划过,却又逐个被否决掉。直到队伍排到他自己时, 范仲淹才恍然回过神来。
出乎意料的是, 坐在殿中的,是一位女子。
她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棉衣, 一边熟稔地说道:“棉花种子已经发光了。要想再来领取,只有等来年的这个时候。”
就好像已经回答过许多遍似的。
但范仲淹关心的不是这个:“真有棉花这回事?不是说话人的胡诌?”
“当然了。”
阿菩三人在这间小铺驻扎多日, 介绍的业务已经驾轻就熟。她指了指桌上叠得齐整的棉衣、棉帽、手套等物:“就在这儿了。您随便看, 只是不能带走。”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要是带走了……我会去报官的。”
范仲淹自然不会做出偷盗之事。但他不知道的是, 有纨绔子仗着自己家世非凡,报上名号后当众强抢了一件棉衣,扬长而去。
阿菩阻拦不急, 也毫不客气, 在众人的劝阻下当场报了官。不出一日, 开封府吏和皇城司一起出动,压着那纨绔和他父亲,带着被抢走的棉衣, 恭恭敬敬地上门归还,按头道歉。
围观群众俱是一片哗然。
自那以后,来排队的人都只敢老老实实地看衣服,不敢有多余的动作。魍魉心思之人也只好绕路而行。皇城司是什么背景啊,人家背后有官家罩着!谁敢惹,不要命了!
但阿菩抬头稍稍打量了一下范仲淹,情知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主动拿出一件棉衣给他看。范仲淹刚上手就暗暗惊叹一声:好软,好厚!
柔软和厚实,原是冬衣不可兼得的两难。麻布粗糙且漏风,丝绸光滑却冰凉。杨花、芦苇、纸衣、稻草各有各的破绽。和张载一样,范仲淹一下子就联想到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们,捏着棉衣的手也攥紧了。
“敢问……”
他有心多问两句,目光滑到阿菩高挺的鼻梁上时,却突然失声,一瞬间极为惊骇的神色。
阿菩毫不知情地仰起头:“嗯?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范仲淹却说什么也不问了,脸上的震惊也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又多看了一眼棉衣,转头就走,飞快地打道回府了。
府上,范纯仁已经在等着他。
范仲淹的家资不算丰盛,离开汴京时原打算卖掉这一处府邸的。但恰逢长子范纯仁新婚燕尔,又要在国子监读书备战科举,他思量一番,就把宅邸留了下来。
他原本没想过再回到府上,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却在也没有感怀的心思。他拉着长子,飞快地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说话地:“纯仁,你且告诉我,现下京中挑着棉花推广之责的人,是谁?”
范纯仁顿时会心一笑:“您也看到那些剧目了?感觉如何?”
范仲淹微妙地顿了下:“虽对武侯失之敬重,却实在新奇,也实在有效。”
范纯仁重重点头,对老父亲带着点微不可查的优越感:这么有效的手段,可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诞生的。
但他没忽略父亲话里那点不对劲:“您是觉着有哪里不妥?”
范仲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低声地说:“那处展览棉衣的店子里的女工,长相……极肖似幽云十六州之人。”
范纯仁大惊失色:“啊?!”
他那小师弟,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范仲淹摇了摇头:“不会错的。”
他常年驻扎于西北边陲,见过许多被俘虏的西夏人,从前也和辽国人打过交道。那位姑娘的长相,不肖似大宋水土养出来的女子,而具有更北方的特点。
她多半出身辽国,这点不会错。
那么问题来了,以范仲淹的眼光,棉花的推广事关国本,显然推广它的人和背后的官家也是这么想的。那么又为什么要找一位辽国人最近距离地接触这件事呢?
是偶然?还是居心叵测?
范仲淹不敢往下深想。见过战场尸山血海的他甚至陡然失色,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急忙赶回家里向长子确认情况。
但范纯仁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得赶快找小师弟问问情况。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范仲淹愕然抬头:“什么?”
能被自家长子称呼为小师弟的人……
范纯仁:“您还不知道么?官家亲封赵小三元为劝农使,全权负责棉花推广事宜。那说话人和展览的铺子,全是他的主意。”
范仲淹:“……”
范仲淹:“…………”
一时间竟不知道棉花铺子里混入了辽人,还是“诸葛亮智胜司马懿”是他那徒弟搞出来的,哪个令人更加震惊。
他面色十分复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范纯仁:“是啊。正好您们正式见一面,再问问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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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被带到范仲淹府上的时候,还有点懵懵的不真切的实感。
虽然历史滤镜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确认了“这就是现实”中消磨了大半,但他看到范仲淹本人的时候还是激动了一下。旋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苏轼曾经说过的那个问题。
风干了,被割成一块块的粥,好吃吗?
他一边按照正式的拜师礼节下拜。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行礼了。早在资善堂念书时,他就曾经拜过宋祁,是以做得十分驾轻就熟,软糯糯的面皮上,不自觉透出一点沉思的神色。小孩长相配上大人的表情,看上去可爱极了。
这点细节很好地被范仲淹捕捉到了:“在想什么呢?”
扶苏一边起身撩起衣摆,顺嘴说道:“在想粥好不好喝。”
说完他就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这可是他新拜的老师!
扶苏小心翼翼地抬头,只见范纯仁一脸错愕,范仲淹的胡子抖了抖,看不清神情。
他拧起了手指,慌张地解释道:“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扶苏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干脆把苏轼供出来算了,都怪他,当初乱说一通,害得自己也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还是老实道歉吧,毕竟是老师未发迹时的挫事,讲出来完全是在揭人伤疤……
“不好吃,很噎嗓子。”范仲淹说。
扶苏乍然抬头:“诶!?”
“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若是衣食丰足,我亦不愿再品尝。所以,赵小郎,你是要把为师写进哪个话本子里吗?”
“才不会呢。”扶苏连忙摆着手说道。
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松了口气。能够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少年囧事,说明人家真的没计较地放在心上过。糟糕,原本该卸掉的滤镜又加厚了一层怎么办呢。
范仲淹笑容不变:“不过,为师也有一件好奇之事,能不能问问小郎你?”
“当然。”
这种情况下,他能说不吗?
“我昨日方归汴京,因好奇说话人的话本,偶经展览棉花的铺子。听纯仁方知,一应是你主持。”范仲淹斟酌着口吻:“只是不知,缘何那铺子的女郎,面相上肖似辽人呢?”
为了不给小弟子压力,范仲淹尽可能避开了一切有罪推定的表述。当然,他心里也是有侥幸成分的。万一是场误会,那就万事大吉。
但出乎范仲淹意料的是,扶苏沉默了。
他托着软乎乎的小下巴,两条眉毛微拧,明显是在思索着什么。范仲淹心头一个咯噔,他知道,他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做?
室内一时沉默,落针可闻。
良久过后,扶苏才说道:“让辽人女子当值,当然是有原因的……若我说出真相来,师父、师兄,你们可以替我保密吗?”
父子俩对视一眼。
“自然。”范仲淹说。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或许不是表面上简单。背后藏着更深的隐情。譬如说,官家他知道吗?
“我也没问题。”范纯仁説:“小师弟,你尽可放心说。”
扶苏眨巴了两下眼睛:“嗯,因为我打算让她们去北边当探子来着。”
也不完全是探子,而是走私棉花的贩子,用棉花笼络本地的民心。在展览铺子当客服,只是熟悉业务的第一步而已。宋人会问起什么,辽人当然也会问什么。
至于忠诚心嘛——阿菩已经献上的辽国的地图,和宋朝珍藏的那份几无区别。谁都没有怀疑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