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56节
若在从前,这个时候,沈识因早该同长姐与二哥一道,在院子里忙着张灯结彩了。
他们会亲手挂起数不清的朱红灯笼,搜罗各色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将庭院妆点得流光溢彩、生气勃勃。嬷嬷们也会捧着新裁的衣裳,笑吟吟地催他们试穿。母亲更是早早便在厨房打点,为那一席岁暮的团圆饭忙碌穿梭。
今年,却不一样了。
一切的变故,皆源于祖父自那日入宫后便踪迹全无。父亲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恳请圣上派人寻查,圣上却始终不以为意。连太子也一口咬定未曾扣留祖父。
太保许万昌,面上虽摆出一副关切情状,三番五次前来探问,可言谈举止间,却掩不住那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这个新年,于沈家,于沈识因,都成了最灰暗难熬的岁关。不久前,她还曾满心期盼地对陆呈辞说,盼着能与他一同守岁,给他一个像样的、温暖的家。
可如今外祖父依旧杳无音信,就连陆呈辞也如人间蒸发一般,任凭她如何打探,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望着这满府冷清,这承诺不知还能否兑现。
这日晌午,姨母一家突然登门,说是年节前来走动。此番相见,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只见他们个个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透着扬眉吐气的神色。
如今的江絮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已擢升为翰林院学士,位份清贵,举足轻重,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大人”。莫说是旁人,便是沈府里的人见了,也需恭敬地唤上一声“大人”。
就连姨丈也得了官职,在翰林院领了份差事。
还有江灵,既已许给了探花郎,身份自是水涨船高,纵是做他的正头娘子,如今也堪匹配,只看许家愿不愿给她正妻的名分。
如今一家子不但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更有了自己的府邸,真可谓一步登天,今非昔比。
此番姨母登门,带来的节礼与往日大不相同。从前不过是些乡野土产,这回却是绫罗绸缎、珍馐补品,林林总总摆了一地,瞧着着实气派。
姚舒自幼长在京城,对官场门路再清楚不过。江絮这般不声不响,轻而易举便坐上了翰林院学士的位子,若说其中没有蹊跷,任谁也是不信的。
想当初沈家子弟入翰林,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科考,凭真才实学搏出来的前程?如今却似什么人都能随意谋个官职。这朝堂,怕是早已乱了章法。
这般来路不正的青云路,谁知是福是祸?
可人既来了,又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姚舒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前厅好生招待。
今日的姨母确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绫罗,珠翠环绕,很是风光。只是那通身的富贵,终究掩不住眉宇间多年在小镇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
江灵也出落得越发标致,衣裙精美,倒也养出了几分京城闺秀的仪态。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江絮。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身着绛色官服,更衬得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再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局促。
可见人一旦得了权势,便从骨子里透出不一样的光彩来,言行气度,皆与
往日判若两人。
沈识因陪着母亲坐在一旁招待。姨母端起茶盏,轻笑道:“在太师府借住的那段日子,多蒙府上照应,我们心里一直感念。早该登门道谢的,只是絮儿近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趁着年节,我们特地来瞧瞧姐姐,也给沈太师请个安。那段时日,太师待我们宽厚,从未有过半分轻视,实在难得。”
如今的姨母言谈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不再总是怯怯地垂着眼,说话时目光坦然,声量也明亮了许多。人一旦有了身份倚仗,便似有了底气,连笑声都爽利了几分,透着股轻松自在。
姚舒在一旁瞧着,心中滋味复杂。既为他们如今过得舒心感到宽慰,又因那官职来得不甚光明而隐隐忧虑。
她客气道:“你我乃是亲姊妹,说这些便生分了。待会儿我让厨房备饭,今日你们定要留下用了膳再走。”
江姨母笑道:“多谢姐姐还肯留我们吃饭。”
说着,她目光悄悄转向一旁的沈识因,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其实……上回闹出的那桩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总想来找因儿赔个不是。也不知因儿如今可还气着?”
她轻叹一声,言辞恳切:“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初来京城,无根无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灵儿能得许探花青眼,我们自是欢喜。”
“先前你们担忧许公子待她不上心,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灵儿却说许公子待她千好万好,对我们也是礼数周全。说句实在话,在我们看来,这位公子,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品。”
好人品?
沈识因蹙眉,心底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讽刺。
他们口中的“好人品”,竟能将许夙阳在外豢养外室、甚至育有私生子这等事轻轻揭过,只字不提,真是可笑。
不过,若江家自己甘愿接受这般境况,她一个外人自然无话可说,人各有志罢了。
姚舒见女儿默然,亦不愿多提旧事,起身道:“让孩子先坐着说说话,我们姐妹俩去厨房瞧瞧,顺道备些茶点。姐姐还有些体己话想同你说说。”
终究是血脉相连,姚舒心里仍盼着这妹妹一家能行得正、立得直,莫要走岔了路。
江姨母起身应道:“好,我随姐姐去。你们几个孩子就在这儿好好说说话,亲近亲近。”
待姚舒与江姨母离去,厅内便只剩下沈识因、江絮与江灵三人。
江灵坐在沈识因对面,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便浮起一层窘迫的红晕。她心里是发虚的——谁不知道沈识因与许夙阳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倒像是她平白捡了个便宜。
她年纪尚小,于人情世故上并不十分通透,此刻只觉得坐立难安,满心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表姐。
沈识因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瞧着江灵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心下只觉得她可怜,又有些无奈。
或许……这姑娘自己觉得是好的?若她自个儿情愿,旁人又能多说什么。
一时间,屋内静得有些尴尬。
江灵始终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反复挠着手腕上一片红红的疙瘩,那痕迹在细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不过片刻,她便如坐针毡般地站起身,低声道:“你们先聊,我去厨房给姨母搭把手。”
她说完,不等沈识因回话便快步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沈识因与江絮二人。江絮见她神色倦淡,便放柔了声音道:“因因,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我早想来看你,只是公务缠身,总不得空。往后几日我得了闲,定多来陪陪你。”
沈识因抬眸,疏离地应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我一切都好。”说着便站起身,“我还有些针线活计未做完,恕不能久陪了。”
江絮也跟着起身,语气略显急切:“妹妹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识因停步看向他,只见他面色凝重地道:“我听闻太师大人已多日不见踪影,心下焦急,特意在宫中多方打探,却一无所获。后又遣人在京城各处细细查访,仍是不见踪迹。”
“说来蹊跷,听闻太师最后一次现身,便是入了皇宫。如今朝堂之上对此事亦有议论,可圣上却称并未见过太师。我也曾去问过陆亲王,他同样一筹莫展,只说正在竭力寻找。可一个大活人,怎会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我这几日暗中查访,从几个宫人口中得知,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太师,似乎是在……东宫附近。”
他抬眼看向沈识因,目光意味深长:“因因,你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将人带走了?”
提及太子,沈识因眸光沉了沉。纵然太子矢口否认,她也隐隐觉得祖父就在东宫。他一面在朝堂上应对变故,一面又刻意接近自己,这步步为营的手段,无非是为了稳固储位。
身为储君,若他不松口,沈家便如无头苍蝇,寻不到半分踪迹。
沈识因语气疏淡地回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父亲与二哥这些时日也一直在竭力寻找,但愿能早日寻得祖父下落。”
她并不愿与江絮深谈此事——如今的江絮,早已与太保许家同气连枝,立场已然不同。
江絮却似未察觉她的冷淡,仍温声劝慰:“因因且宽心,太师大人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我也会再加派人手,尽力相助寻找。”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子,质地温润,上头雕着细致的海棠花纹,雅致非常,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他看向她,目光柔和:“这是我特意为你备的新年礼,看看可还喜欢?”
沈识因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江絮哥哥有心了,只是我并不缺这些首饰,实在不好让你破费。”
见她拒绝得干脆,江絮沉默片刻,低声道:“因因,你近来总是避着我……是否因我出身微寒,心中始终存着芥蒂,才要与我划清界限?”
他抬眼望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涩然:“你我终究是表兄妹,血脉相连,理应比外人更亲近些。可我总觉得,你待我,反倒愈发疏远了。”
沈识因何尝看不出,江絮心底始终绕不过出身这道坎。那份若有似无的自卑,虽被他用豁达从容的姿态小心掩藏,却仍在细微处悄然流露。
她迎上他的目光:“絮哥哥,我从未因出身之事对你有过半分轻看。这些身外之物,在我眼中本就不值一提,你实在不必如此自扰。”
江絮听闻这话,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今日便说了。因因,你年纪尚小,或许还分不清何为欣赏何为爱恋。曾经,你以为自己喜欢许夙阳,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相伴已久的错觉。”
“如今你虽与陆呈辞订婚,但是这其中牵扯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权势与利益,又如何分辨出是纯粹的爱情呢?”
“我知道很多时候你身不由己,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静冷静思考一下自己的心意,千万不要被权势左右了自己的一生。”
“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本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你应该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你不该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势的工具。”
“因因,任何男人都不配让你忧心。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本不该赋
予你的枷锁,就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
“人活一世,不能总是善解人意。因因,要为自己而活。”
要为自己而活。
这是沈识因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与她说这样的话。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出了房间。
她独自走回小院,进了屋,目光落在昨夜才做好的那双手套上。那是给陆呈辞的,针脚细密,保暖厚实,本是盼着他冬日里戴着暖和的。
可如今,手套做好了,人却又不见了踪影。上次分别时,明明说好的,无论遇上何事,都要彼此知会一声。
可他总是这样,来去如风,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这冰天雪地的,教人如何能不悬着一颗心。
——
陆呈辞率部抵达边疆后,将人马分为数路,借着夜色掩护,从不同方向朝陆陵王的辖地逼近。他先遣僧人混入边城,以化缘讲经为名,分散陆陵王麾下守军的注意。
待到夜深人静,他亲自带人突袭了陆陵王屯粮的重地。火光骤起,粮仓陷入一片火海,陆陵王驻地顿时大乱。陆呈辞随即让表哥付恒率领一队人马,佯装败退,意图将陆陵王引向预设的埋伏之地。
付恒依计而行,一路向南且战且退。不料陆陵王亦是机警之辈,早已识破此乃诱敌之计,竟将计就计,派出一支精锐部队乔装成自己的亲兵,紧随付恒而来。
待两军抵达预定山谷,付恒方才惊觉,来的并非陆陵王本人,而是一支装备精良、杀气凛然的悍勇之师。
敌军来袭时,身上竟携带着大量边疆特有的毒粉。他们将毒粉灌入竹筒,借风势猛地吹向付恒的队伍。
那毒粉沾肤即溃,蚀肌腐骨,不过片刻,中毒者便纷纷倒地身亡。付恒所率部众遭此重创,折损大半,最终只得带着寥寥残兵奋力突围,勉强逃过一劫。
陆陵王似乎远比陆呈辞预想的更为狡诈机警,防备森严。他见势不妙,当即下令撤离,另寻他路再图进攻。
暮色渐沉,天边飘起淅沥冷雨。一间昏暗的土屋内,陆呈辞正独自处理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今日他亲自带人设伏,撤回时却中了埋伏,受了重伤。这类伤痛他早已习惯,正咬牙包扎时,岳秋从外归来,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
陆呈辞抬眸,见他神色凝重,心下一沉,问道:“可是京城有消息来?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他总觉心绪不宁,隐隐透着不安。
岳秋迟疑片刻,低声道:“今日刚到的消息……太师大人似乎失踪了。”
“失踪了?”陆呈辞眉头骤然锁紧。消息从京中传到这边疆,快马加鞭也需数日,这意味着早在多日之前,太师便已下落不明。
他强压下心头焦灼,追问道:“还有呢?”
岳秋面露难色,犹豫着是否该在此刻尽数禀报。陆呈辞正需全心应战,实在不宜为此分神。
陆呈辞利落地将腿上伤布打了个结,沉声道:“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岳秋这才低声续道:“那日,太子将沈姑娘召入宫中,直至翌日才亲自将人送回。”说完,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陆呈辞僵在原地,没说话。
岳秋见状,不敢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