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严师且伴红烛畔,蒙童初识冥昭名
学堂这几日,拂宜都在学写自己的名字。
白天在学堂里,老夫子和林玉芳手把手地教;到了晚上回了家,便轮到魔尊接着教。
她学得很艰难。那双灰白的眼睛看不清笔画的细微处,握笔的手也不听使唤,总是把简单的横竖撇捺画成纠缠的线团。
这一日晚间,屋内烛火摇曳。
魔尊坐在桌案旁,看着地上已经堆满了的、画满墨团的废纸,眉头微蹙。
拂宜趴在桌上,手里紧紧攥着炭笔,她连执笔姿势也是错的,正在跟那张薄薄的宣纸较劲。
终于,她在纸上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扔下笔,拿起那张纸,兴冲冲地举到魔尊眼前,嘴里发出“啊啊”的求赞声。
魔尊定睛一看。
那是两个又大又丑的字——“拂宜”。
虽然歪歪扭扭,虽然结构松散得像要散架,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完整的名字,不再是胡乱的鬼画符。
“勉强能看。”
他淡淡评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抽走了炭笔。
笔尖触纸,沙沙作响。
他在那张纸的空白处,笔走龙蛇,写下了一个字——“冥”。
笔锋落下,他顿了一顿。
看着这个字,他对自己此刻的行为竟然感到了一丝惊讶。他为什么要教她这个?
但那只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写了下去——“昭”。
冥昭。
看着那个被尘封在千年岁月中的字,他眸光微凝,心底竟生出一种陌生与荒谬——这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竟会写给一个傻子看。
他诞生于无光的黑暗世界,“冥昭”二字,除生下他、短暂陪伴他的母亲叫过,再无其他活物知道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不曾说过这两字。
哪怕是后来的群妖万魔臣服,众生也只尊他为“妖帝”“魔尊”。
魔尊把拂宜拉了过来。
她看不清纸上的字,只觉得那是两团复杂的黑影,茫然地眨着眼睛。
魔尊绕到她身后,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握着那支炭笔,带着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过。
“冥、昭。”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念道,声音冰冷低沉:“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
他只带着她写了一遍,便松开手,让她自己写。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那两个字笔画繁复,对现在的拂宜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根本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结构,更看不清笔锋的走向。
她握着笔,手在纸上乱画,第一笔就写歪了。
“啪。”
一声轻响。
魔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柳枝,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
“错了。”
拂宜手一缩,疼是不怎么疼,但那种被惩罚的委屈感让她立刻红了眼眶,嘴巴一扁就要哭。
魔尊眼疾手快,在她哭声还没发出来之前,另一只手迅速捏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她嘴里。
拂宜被堵住了嘴,哭声变成了呜咽,尝到甜味,又下意识地嚼了两下。
“继续。”
魔尊看着她这傻样,竟然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脸上却依旧冷酷无情地把着她的手,强行再教了一遍。
如此反复。
写错,抽一下手背;要哭,塞一口吃的;再把着手教一遍。
这一夜,就在这种诡异的教学中过去了。
直到天光微亮,拂宜还是没有学会写“冥”字。
她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手背上多了几道红印子,肚子也被塞得饱饱的。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她勉勉强强写出了一个丑陋的“冖”,下面还有个歪倒的“日”。
那是“冥”字的上半部分。
至于那个“昭”字,她还没开始学,连一笔都没记住。
天亮了,到了上学堂的时间。
拂宜早就坐不住了,她扔了笔想往外跑,却被魔尊一把抓住后领拎了回来。
“没写完,不许走。”
拂宜被摁在椅子上,委屈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手里握着笔,像是在受刑。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便到了午时。
学堂早已放学。
“笃笃笃。”
院门外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魔尊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林玉芳。她虽然年纪尚轻,但在学堂里读了几年书,自有一股沉静之气。房东一家不知魔尊名讳,见他气度不凡便称他为“公子”,林玉芳便也跟着这么叫。
看到开门的是那个总是冷着脸、让人望而生畏的男人,林玉芳心中虽有些发紧,面上却强装镇定,并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什么事?”魔尊冷冷问。
林玉芳微微挺直了脊背,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公子,拂宜今天没来上学,我来看看她。她是生病了吗?”
魔尊刚要回答。
“呜——!”
一声欢呼从屋内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从屋里窜了出来。
拂宜看到林玉芳,就像看到了救星。她直接冲过去,一把抱住林玉芳,脑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嘴里兴奋地发出“呜呜”的乱叫声,像是在控诉一上午的遭遇,又像是在撒娇求安慰。
魔尊站在一旁,看着她那副蠢样,脸色愈发冷了。
真是野兽行径。
他冷眼看着。
林玉芳被扑得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伸手拍着拂宜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慰:“好了好了。”
拂宜紧紧抱着她不撒手,怎么也不肯回屋了。
魔尊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凡人,只觉得碍眼又烦躁。
“把她带走。”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便往屋里走。
林玉芳如蒙大赦,赶紧拉着拂宜的手:“那……那我们去我家玩,我娘做了豆腐脑。”
拂宜一听有吃的,还有人玩,立刻把那一上午的练字之苦抛诸脑后,高高兴兴地跟着走了。
临走前,林玉芳下意识地往敞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
只见那书桌下,满地狼藉。
到处都是揉成团的废纸,而在桌面上铺着的那张纸上,除了歪歪扭扭的“拂宜”二字外,还写满了无数个大大小小、丑陋不堪的符号。
那是无数个“冖”和下面顶着的一个“日”。
林玉芳不解地收回目光。
那是……什么字?对她来说,其实不难猜测。
“冥”字的一半?
她没敢多想,拉着还在傻乐的拂宜,快步离开了这个总是透着一股古怪压迫感的小院。
林玉芳带着拂宜去吃了豆腐脑,又玩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将人送回来。
转眼又是数日,拂宜学会了十多个字,也学会了跟孩子们玩耍,但她身上却多了一些让魔尊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恼火的怪毛病。
比如,她越来越喜欢往他怀里钻,不仅是用手抱,还喜欢用脑袋在他胸口、颈窝里没完没了地拱,拱得他胸口衣襟凌乱,她自己头顶发丝散落。更有甚者,她有时候会突然抓起他的手,或是凑近他的脸,毫无预兆地伸出舌头舔一下。
起初魔尊只当她是神智未开,行事疯癫。
直到这日午后,魔尊提早从外面回来。
他们租住的这间屋子,主人是一对尚未生育的农民。院子里养了一只大黄狗,前些日子刚下了一窝胖乎乎的小崽子。
魔尊走进院门,脚步猛地顿住。
只见院角的草垛旁,拂宜正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跟那几只刚满月的小狗崽滚作一团。
小狗崽们正是活泼的时候,互相之间嬉戏打闹,表达亲昵的方式就是用毛茸茸的脑袋互相蹭,或是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互相舔毛、舔脸。
拂宜觉得有趣极了。
她学着小狗的样子,四肢着地,把脑袋凑过去,在一只小黄狗身上蹭了蹭。那小狗也不怕生,立刻回过头来舔她的鼻子。
拂宜“咯咯”地笑,然后有样学样,也伸出舌头,在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上舔了一下。
一人几狗,滚来滚去,蹭来蹭去,舔来舔去,玩得不亦乐乎,亲密无间。
站在门口的魔尊,整张脸瞬间黑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知道她那些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动不动就伸舌头舔人的坏毛病是跟谁学的了!
堂堂蕴火之神,他的东西,竟然跟一群畜生学做派?!
“拂宜!”
一声暴喝,吓得那几只小狗嗷呜一声四散奔逃,钻进了草垛深处。
拂宜正玩得开心,被这一嗓子吼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和……可疑的水渍。
魔尊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看着她那副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蠢样,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拂宜委屈地扁扁嘴,指着草垛:“狗……玩……”
“蠢货!”
这时,那农妇听见动静,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见魔尊脸色阴沉得吓人,还以为自家狗咬了这位贵客,吓得脸都白了:“哎哟,公子,是不是这畜生冲撞了您?我这就拿棍子打……”
魔尊冷冷地打断她,目光阴鸷地扫了一眼那个草垛:“把这些狗都关起来。笼子也好,绳子也罢,总之——”
他指着拂宜,一字一顿地警告:“别让我再看到一只带毛的畜生。”
农妇虽然不明所以,但被他这煞神般的气势吓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这就关,这就关!”
他黑着脸,拖着还在一步三回头的拂宜进了屋,把她的手跟脸洗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
最终他一把捏住拂宜的脸颊,手劲不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再敢学狗,”他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威胁道,“本座就把你真的变成一只狗。”
可惜这番杀气腾腾的恐吓全是白费。拂宜根本听不懂,被捏着脸也只是眨巴着那双灰白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神还时不时往门口那边瞟,显然还惦记着跟狗玩。
他松开了手,冷冷看着面前这懵懂稚嫩的灵魂。
“接下来三十年,你就打算当个傻子吗?”
拂宜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不会回答他,只是又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愚钝不堪!”
他再受不了她这副样子,冷着脸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