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报销完五百左右。”张医生沉吟,再张口时面露怜悯,“小慈,现在这个指标我们尽量降下来,但万一后续没控制住,你可能要和家人商量一下透析的事。”
  汤慈表情空茫一瞬,突然轻声说:“我妈当时就没控制住。”
  张医生愣住,想起曾经也是自己病人的汤慈妈妈,她在生完女儿没多久就确诊红斑狼疮肾炎,发展到尿毒症仅短短两年,全靠透析吊着一口气,最终没能等到肾源,离世时不知道未来女儿也要遭受同样的罪。
  她轻轻拍了拍汤慈的肩膀,“你的病是遗传自你妈妈没错,但医疗在进步,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也不一样,你还是要保持积极的心态,这样也有利于后续的治疗。”
  汤慈垂着眼睛,牵动唇角勾起一个笑,“我知道的,谢谢张医生。”
  张医生视线落在她瘦削的肩头,挂着书包肩带,边缘都磨了毛。
  想到这两年都是汤慈一个人来医院复查,她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爸最近忙吗?下次来医院可以叫他陪你来,我跟他说一下你的情况。”
  “他……可能没时间。”汤慈哑声道。
  张医生想到科室间流传的见闻,眉心深深凝起,没再多问。
  直到汤慈出了房间,刚刚一直忙碌的实习医生才愤愤敲了一下桌子,“她那个爸忙着做试管生孩子呢,亲生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他怎么忍心不管?!果然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张医生不赞同他谈论病人家事的行为,朝他递过去一个警示眼神,自己却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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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下班的时刻,如血夕阳泼了漫天,最后一点金光被混沌霞光挤压至消失。
  医院外的机动车道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人头攒动。
  汤慈抬头抹了一下额角的薄汗,没什么情绪地被人潮推挤着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行驶后,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席静发去了短信。
  【汤慈:静姐,最近台球厅缺人手吗?】
  席静是她家以前对门的邻居,后来全家搬到了新城区,但两个女孩自小的交情没断,前些年席静在北山商业街开了家台球厅,知道汤慈生病缺钱,按照日结的方式经常叫她过去看店。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席静:今天维修消防通道,你明天可以过来,不过你现在高三了吧,方便吗?】
  【汤慈:方便。】
  席静发来一个笑脸,【行,我忘了我们小慈是学霸来着,少上几节晚自习照样考年级第一。】
  汤慈回了个表情,收起手机。
  进小区时,四处都亮起了灯,潮热空气内充斥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
  汤慈上楼打开房门,客厅昏暗一片,汤建伟和秦玲还没回家。
  她没急着做饭,先是回到卧室,泄气一般,放下书包躺在床上,怔怔看置放在墙角的妈妈的灵台。
  早些年这个灵台是放在客厅的,后来秦玲嫁进来,不大的客厅多了一架陪嫁的钢琴,灵台就移到了汤慈的卧室。
  如果这个家还有关心她病情的人,那一定是早已去世的妈妈。
  或许是早有洞见,妈妈在去世之前将攒的最后一笔钱交给了她,这笔一直维持她生命的钱,已经日渐减少,如果未来真的要透析,这笔钱肯定是不够用的。
  汤慈攥紧床单,隐秘又阴暗的种子在心里扎根,她在黑暗中祈祷着秦玲不要怀上孩子。
  那样江建伟才会为了血脉亲情支付她的医药费。
  咔哒。
  卧室外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
  女人兴奋的嗓音和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动静,齐声响起。
  “老汤——你现在什么感觉?!”
  汤慈呼吸开始急促,四肢灌了铅一样在床上越陷越深。
  汤建伟爽朗地哈哈大笑,“高兴,我是真的高兴,努力两年没白费,你这肚子终于有动静了。”
  汤慈额头沁出冷汗,浑身脱力蜷缩在黑暗的空间内。
  由于汤慈没开灯,秦玲没意识到家里还有人,讲起话来肆无忌惮,“我现在怀的可是你们老汤家唯一的香火,怎么对我们娘俩,你看着办吧。”
  汤建伟弓腰换鞋,含混道:“啥叫唯一的香火,小慈还在家住着呢,你正好生个弟弟给小慈做个伴。”
  秦玲哼了一声,“你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家里钱怎么分配你得拎得清。”
  “小慈手里有她妈妈留下的钱。”汤建伟干笑,“没怎么管我要过钱。”
  “那是个死数,迟早有花完的一天。”
  “那你让我怎么办?”汤建伟急了,“小慈是我亲女儿,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了她成绩那么好,未来要有大出息的。”
  “未来?”秦玲冷笑,“得那个病还有什么未来?你不会指望她以后出息了给你养老吧?小心短命鬼让你落得人财两空!”
  面对妻子逐渐尖锐地质问,汤建伟闷着气没反驳。
  吱呀——
  次卧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客厅空气瞬间凝滞。
  汤慈站在门内,脸色苍白如纸,目光空洞地朝他笑了一下,“爸,你们回来了。”
  汤建伟后背僵住,双手搓了把脸,低声问:“你在家怎么不开灯?”
  秦玲清了清嗓子,嘴里咕哝着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汤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刚睡着了,被你们说话声吵醒了。”
  汤建伟躲闪着汤慈的目光,指了指厨房:“累了吧,晚上想吃什么,让你秦姨给你做。”
  汤慈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背上包走到玄关,“你们吃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又去台球厅啊。”汤建伟知道她晚上经常去台球厅兼职,干巴巴嘱咐了一句,“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啊。”
  关上门,汤慈强撑的精神才萎靡下来。
  一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
  了下来。
  她居然很快就接受了后妈怀孕这个事实,甚至觉得秦玲的话也没错。
  短命鬼。
  她连现在的路都走得如履薄冰,还谈论什么未来。
  命悬一线的人稳坐年级第一的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汤慈骑着只有夜晚才归她使用的电动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街道上,等一阵凉意侵蚀手臂,她转头看到广场上的石碑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骑到了滨湖公园。
  葳蕤繁茂的枝桠间吹来凉风,没能消减双颊攀上的热意,汤慈转动车把,想要快速离开,却在听到公园内的喧闹声后停下动作。
  拳头撞击的闷响里,传出一道男生急切地吼叫。
  “艹!他们把盛毓包抄了——”
  “我们这边也走不开啊啊啊!!”
  汤慈心口一颤,将车停在路边,顾不上危险,拿着手机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公园。
  靠近公园围栏的草坪内站着几个人,中间的男生侧影挺拔,汤慈站在树后看了半天,认出是盛毓。
  昏暗的灯光下,盛毓垂着眼皮随意活动着手腕,比她还像个散步的群众。
  围在他的两侧混混找准时机冲了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地砸向他,盛毓轻松躲过,奈何包抄的人数太多,他的肩膀还是被光头混混掼了一拳。
  他眉头未皱一下,迅速抬手扣住光头的手腕,手臂用力一拉,将光头扔进了绿化带。
  对手太强,混混们逐渐丢了气势,绿化带里的光头从草丛里拔出脑袋,满脸愤恨地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弹开的瞬间,刀片反射出灯光。
  汤慈喉口紧锁,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拨号键,刚按下一个键,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闷哼。
  她猛地抬头,看到盛毓握住了光头插向他胸口的折叠刀。
  漆红血液自冷白指尖迸出,趁着光头惊骇的瞬间,盛毓反手夺下折叠刀,刀刃却并没有收回来。
  他将光头踹倒在地,踩着光头的腰蹲下来,折叠刀在他流满鲜血的掌心转了一圈,刀刃这次对准了光头的脖颈。
  盛毓压着眉眼,唇角扯出一个疯狂的弧度:“知道插这儿会流多少血吗?”
  光头语无伦次地求饶,“盛,盛哥,我错了,你冷静,冷静……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啊。”
  话说到最后,光头已然带上了哭腔。
  盛毓却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我这条贱命也没什么可活的。”
  看着盛毓手中那把雪亮的刀刺下去的时候,汤慈颤抖的指尖拨错了一个键。
  “哩呜哩呜”的警笛声却蓦然划破漆黑的夜。
  混混们怒骂着各自爬起做鸟兽散,光头如梦初醒睁眼,看到离自己脑袋只有两厘米的刀刃,吓得再次晕过去。
  被混混们缠斗的男生们姗姗赶到时,警察已经将草坪包围。
  周弋阳低骂一句,“大爷的,那个缺德玩意儿报的警!!”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金铭看到树后抱着手机的汤慈,眼睛一眯,手一指,“是她报的警吧?这谁啊?多管什么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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