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或许,在权力的巅峰与孤寂之外,这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宝藏。
  庄严肃穆的灵堂已然设好,素幡白帷,香烟缭绕。
  宗室亲贵、文武百官按品级跪伏于地,哭声震天,其中有多少是真切的悲伤,有多少是程式化的表演,亦有多少是夹杂着对未来的揣测与不安,无人能辨。
  皇太弟赵庚旭,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皇子宗亲的最前列。
  他身形尚显单薄,在一众成年亲王中,愈发显得稚嫩。
  他怔怔地望着大殿中央那具巨大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最终归宿的楠木梓宫,仿佛要将它看穿。
  前世缠绵病榻,意识多在混沌与痛苦中挣扎,死亡的来临更像是一种痛苦的解脱。
  而今生,他健康、年轻,拥有着无限的未来,却在这一刻体会到至亲死去的痛苦。终于明白了上一辈子至亲的感受。
  那个会因为他顽劣而气得吹胡子瞪眼、举着棍子追得他满皇宫乱窜的“老头儿”。
  那个在他做出成绩时,嘴上不说,眼中却会流露出欣慰之色的父亲。
  那座曾经以为会永远矗立在那里,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可以放心偷懒、胡闹的靠山……
  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那样追着他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他用力眨着眼,试图逼回那不听话的湿意,视线却愈发模糊。
  周遭震耳的诵经声、哀哭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膝盖,蔓延至全身。
  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孝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皇帝赵庚明强撑着病体,主持着繁冗的丧仪。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缺乏血色,自从月前一场风寒后,咳嗽便一直未愈,且有着加剧的趋势。
  在需要他出面引领仪式时,他竭力挺直脊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又一次冗长的跪拜仪式结束,百官暂歇。
  赵庚明被内侍扶着,走到偏殿暂歇,几乎虚脱。
  赵庚旭默默跟了过去,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皇兄手中。
  “皇兄,喝口参茶,润润喉。”小九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担忧。
  赵庚明抬起眼,看着眼眶泛红的幼弟,眼中闪过复杂。
  他接过茶盏,指尖冰凉。
  他并没有喝,只是用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攥住了赵庚旭递茶的手腕。
  力道极大,冰凉的触感激得赵庚旭一颤。
  “小九……”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咳嗽后的余喘,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弟弟。
  “朕……朕若有不测,这江山……”
  “皇兄!”赵庚旭心中大骇,几乎是慌乱地打断了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皇兄胡说什么!您正值壮年,定能万岁安康!不过是一场小病,好生将养便是了!”他急切地说着,仿佛声音大一些,就能驱散那笼罩而来的不祥预感。
  然而,距离如此之近,他清晰地看到了皇兄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感受到那握住他手腕的指尖,冰冷得不似活人。
  那刺骨的寒意,顺着相触的皮肤,直直钻进他的心里,让他遍体生寒。
  赵庚明被他打断,看着弟弟脸上的惊慌,那灼灼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最终化为叹息。
  他松开了手,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咳,他用素白的绢帕捂住口,肩背佝偻,显得异常脆弱。
  赵庚旭连忙上前为他拍背,触手之处,隔着厚厚的孝衣,亦能感到那骨架的嶙峋。
  他心中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
  皇兄的病……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比外界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皇帝的病容,并未能完全掩饰。
  灵堂之上,无数双眼睛在垂首哀哭的间隙,偷偷窥视着那至高无上的身影。
  那压抑的咳嗽声,那苍白的面色,那需要内侍搀扶的姿态,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看似哀戚的表象下,激荡起层层暗流。
  一些心思活络的宗室亲王跪在那里,眼神却不时瞟向形容憔悴的皇帝,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因新政利益受损而被皇帝压制过的官员,此刻虽也表现得悲痛欲绝,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却隐隐透着期待。
  而以李阁老为首的一批忠于皇帝、看重国本稳定的重臣,则忧心忡忡。他们不仅悲痛于太上皇的离去,更深深担忧着皇帝的健康。
  李阁老甚至悄悄招来太医院院使,低声询问陛下的病情,得到的却是院使含糊其辞的回应,这让他心中的不安更甚。
  皇宫内外,各种心思、各种势力已经开始悄然活动。
  试探的触角,在哀乐的掩盖下,悄悄伸出。
  漫长的守灵之夜,烛火摇曳,映照着无数张或真或悲的面孔。
  后半夜,官员们轮换休息,灵堂内只剩下核心的宗室成员和几位重臣。
  皇帝赵庚明体力不支,被强行劝回寝宫服药休息片刻。
  赵庚旭却依旧跪得笔直,尽管膝盖早已麻木刺痛,依然沉默地看着父皇的灵柩。
  李阁老拖着年迈之躯,颤巍巍地来到赵庚旭身边,缓缓跪下,低声道:“殿下,节哀。陛下龙体欠安,您……更要保重自己。”
  赵庚旭转过头,看着这位阁老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充满忧虑与深意的眼睛,他读懂了那未尽之言。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香烛气息的冰冷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谢阁老关心,孤……晓得。”
  漫漫长夜,黎明将至。
  第57章
  国丧期满, 京城表面的哀戚尚未完全褪去。
  元启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寒意久久不肯散去。
  御书房内, 药味与墨香混合。皇帝赵庚明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脸色依旧苍白。
  赵庚旭坐在下首,眉头紧锁, 汇报着来自江南的密报。
  “皇兄, 江南诸州府的土改之策, 推行极其艰难。”赵庚旭的声音带着担忧。
  “世家大族明面上不敢抗旨, 暗地里手段却层出不穷。他们或‘寄户’于亲族奴仆名下,分散田产;或勾结胥吏, 篡改鱼鳞图册。”
  “更有甚者, 煽动无知乡民,以祖产不可轻动为由,聚众阻挠丈量……种种行径, 隐蔽阴毒, 地方官往往抓不住切实把柄, 反而被他们倒打一耙, 弹劾办事不力、滋扰地方。”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兄。
  “更令人忧心的是, 军中……似乎也不太太平。我在兵部,隐约察觉到一些将领与江南世家往来密切,粮秣器械的调配, 偶有滞涩不明之处。虽未敢断言有异动,但……不得不防。”
  赵庚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何尝不知其中关窍?不外乎觉得他时日无多,蠢蠢欲动。
  他强撑着病体处理朝政,便是想在自己还能支撑之时,多为这江山,也为……小九,扫清一些障碍。
  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
  也是在这御书房,当时还是太子的他,手把手地教着年仅五岁的小九握笔写字。
  赵庚旭人小调皮,耐不住性子,趁他批阅奏折不注意,偷偷在他刚写好的朱批旁,用墨汁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王八。
  他当时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训斥,赵庚旭却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狡辩:“我看哥哥太累了,画个小乌龟给哥哥解闷儿!”
  那副无辜又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他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回忆如暖流,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赵庚明的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苦涩,他望向眼前已然是少年模样的弟弟,轻声道:“小九,若还能像儿时那般,只管胡闹,该有多好……”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打断了他的感慨。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躯剧烈地颤抖,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一股异样的潮红。
  “皇兄!”赵庚旭骇然起身,箭步冲上前。
  只见赵庚明放下手,那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是一滩刺目惊心的鲜红!
  “咳……咳咳……”鲜血仿佛决堤,不断从皇帝口中涌出,染红了前襟,也染红了他试图遮掩的手。
  他抬眼看向赵庚旭,随即,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头一歪,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皇兄——!!”
  赵庚旭的嘶吼声瞬间划破了御书房的宁静,“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院院使带着几位太医令连滚爬爬地赶来,一番紧张的诊脉施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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