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时值夏季,夜晚的山间仍残留着些许白日的暑气,星子缀满夜幕,明亮闪烁。夜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花香与青草气息。
  自前日萧不眠对宗门各位长老言明,因闭关所受之伤尚未痊愈,需暂时离开剑明仙山一段时日后,诸位长老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都稍稍松弛了些许。
  停云峰上,师晏屏退了随侍的弟子,挥了挥手:“你们暂且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弟子躬身行礼,悄然退下。
  “嗯。”师晏微微颔首。
  待弟子走远,他又在府邸外围布下了一层隔绝窥探的禁制,这才转身步入内室。
  他绕过绘着山水墨韵的屏风,走到房间一角的烛台旁,手指在那灯盏底座某处轻轻一扭。
  只听一阵极轻微的机括声响,内室的一面墙壁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间隐秘的石室。
  石室内,一个身着宽大黑袍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手中杵着一根造型奇特的拐杖。
  灯火摇曳,将他身影拉长,他恰好站在暖黄烛光与深沉暗影的交界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股阴冷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师晏却是小跑着跑上前,竟噗通一声在那黑袍男子面前跪下,声音带着激动与悲拗,“恭迎师尊出关!”
  男子,或者说早已仙逝的姬隋,他阴冷如毒蛇般的目光落在匍匐在地的师晏身上,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仿佛砂纸摩擦般声线难辨的嗓音开口,“你确定萧不眠已经离开了剑明仙山?”
  师晏头埋得更低,语气万分肯定,“回禀师尊,弟子确信无疑。寒微仙尊离去后,弟子立刻以神识仔细探查过整个仙山范围,确已感知不到他的丝毫气息!”
  姬隋又沉默了,石室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才再次发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审慎的怀疑,“……他亲口所言,是因伤势未愈,实力大不如前?”
  “是的,师尊。”师晏连忙点头,“寒微仙尊确实是这般告知诸位长老的,说他需得离开仙山寻觅疗伤之所,归期未定。”
  “寒微……仙尊?”姬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与冰冷的寒意,“愿景,我竟不知,你如今竟尊称一只卑贱的半魔为……仙尊?”
  师晏心尖猛地一颤,他颤巍巍对上姬隋的眼睛,并未看清,一股威压猛地压下。
  “呃!”师晏喉头一甜,腥热的液体瞬间涌上,他慌忙低下头,再不敢直视,声音发颤地告饶,“师尊息怒!弟子知错!弟子口不择言,请师尊责罚!”
  “也罢。”良久,姬隋才沉沉开口,那声音里的冰冷寒意却丝毫未减,“只是下次,愿景,你可莫要再犯这等错误了。”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师晏伏在地上,恭敬应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你可知萧不眠是何时出的关?”姬隋忽然问。
  师晏冷汗涔涔,道:“想来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姬隋嗤笑一声,“若当真只是半个月前,鲛人遗迹中本尊也不可能会失败。我原想利用那蠢钝的女人再为我诱骗些修为高深的散修供我汲取,未曾想萧不眠竟会出现在那儿。现如今那阵法还需千人魂灵才可起阵,愿景,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师晏沉默了好一瞬,先前师尊同他说只要将弟子送往云莱仙府便好,他原以为没什么事,左右师尊也早就答应好他,会将剑明仙山的弟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可听了师涟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后,师晏心中却有了动摇。原来师尊并不想让剑明仙山的弟子还回来,非但不想,他还想将剑明仙山的弟子留下祭阵。
  师晏自认并非什么正道楷模,但将自家门下弟子亲手推入死地,他终究是下不去手。
  “师尊,”师晏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地建议,“不若……我们放弃此法?师弟如今这副躯壳,虽说于修炼一途天赋有限,但胜在年轻强健,或许……”
  此话一出,洞府瞬间安静下来。
  “嘀嗒……嘀嗒……”
  不知从何处渗出的水,顺着冰冷的石壁滑落,砸在地上,在死寂的洞府中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
  师晏的话音未落,姬隋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放弃?你让我放弃?!”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蹲下身,黑袍的兜帽因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一张异常年轻甚至称得上俊秀的面容,那张脸,竟与萧不眠的本相有二三分的相似,或者说是顾观澜的脸。
  师晏吓得立刻低下头,不敢细看。
  姬隋猛地伸手,枯瘦却力量惊人的手指死死掐住了师晏的脖颈,将他提得双脚几乎离地。
  师晏瞬间面色涨红,呼吸困难。
  “不该是这样的!”姬隋的声音变得尖利而扭曲,充满了不甘与怨毒,“本尊是剑明仙山的开山师祖,是天品灵根的绝世天才!怎么可能永远被困在这具卑劣残缺的躯壳之中?!都是云归远!都是那个骗子!若非他谎称那魔物已死,我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哦,对了,”姬隋癫狂的神色忽地一收,眼眸沉如死水,他一字一句道,“愿景,师尊今日寻你来,是有事需要你做。”
  强烈的窒息感让师晏面色由红转紫,颈间与额角的青筋狰狞暴起,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极致的恐惧中,他脑中竟不合时宜地闪过顾观澜的身影。
  那个他曾嫉妒入骨的小师弟。
  当年姬隋将顾观澜带回山,亲自教他练剑,传授他们这些嫡传弟子都无缘得见的秘法,无论走到何处都将那少年带在身边。
  那时同样作为姬隋的弟子,师晏说不嫉妒眼红是假的,他恨为何顾观澜能轻而易举夺走师尊全部的关注与偏爱,恨他为何天生剑骨,资质万年难遇。
  直到后来,师尊命灯骤熄,他比其他峰主更早赶到洞府,却窥见了毕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姬隋的残魂,正强行夺舍他身旁顾观澜尚且还有意识的躯体。
  那一刻他才惊觉,原来所有的“偏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顾观澜,不过是为姬隋为自己准备的、温养已久的完美容器。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时,顾观澜体内的天品根骨早被萧不眠取走。顾观澜因恐惧被师尊舍弃,竟将此事死死隐瞒。导致姬隋耗尽心力夺舍成功的,只是一具还算有修炼天赋,却与完美二字相去甚远的皮囊。
  与姬隋原本那具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淬炼的仙躯相比,失去根骨的顾观澜,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那时姬隋担心萧不眠会发现,回来杀了他,所以最后还是离开了剑明仙山,从此隐匿行迹。
  再后来,师晏有将近五百年的时间没再见过姬隋。
  直至两年前,姬隋才再度传信于他,声称寻到一种上古禁术,能以活人为祭,重塑一具完美契合他神魂的躯壳。
  师晏心中并非没有迟疑与抗拒,但姬隋的话却如同魔咒,“用几千条蝼蚁的性命,换剑明仙山开山师祖重临于世,佑我宗门再续万载辉煌。愿景,你说,为何不可?”
  师晏只好闭了嘴。
  他确实难以反驳姬隋的话,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何尝不是认同这般弱肉强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逻辑?
  牺牲些许无关紧要之人,换取宗门长盛与师祖重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可自从他察觉姬隋甚至连师涟和楼镜都不愿放过的那一刻起,某种无声的转变已在他心底悄然发生。
  此刻,面对即将被吞噬的绝境,师晏平生第一次,真切地尝到了名为悔恨的滋味。
  姬隋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掐着他的脖颈,与此同时,无数道猩红刺目的血线猛地从姬隋体内钻出,如同活物般,疯狂地钻入师晏的七窍之中,就和当初师晏看见的场景一般无二。
  他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千年前的场景,浑身是伤的姬隋,用最后一口气,将顾观澜和自己的身体用血线连接起来。
  而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从躯壳中拉扯出来。
  那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极致痛苦,额间瞬间布满冷汗,他却连一声惨叫都无法发出。
  师晏想逃,想反抗。
  可明明占据着顾观澜躯壳的姬隋,修为远不及巅峰时期,师晏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如铁,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或许是他眼中的惊骇与绝望过于明显,姬隋竟低低地轻笑出声。
  像是欣赏够了猎物的垂死挣扎,大发慈悲地为他解惑,苍白的嘴唇弯起 ,“愿景,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师尊只给观澜一人下了禁制?”
  师晏大脑轰地一声变得空白。
  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
  幼年刚拜入师门时,姬隋曾亲手喂他服下一条诡异蠕动的血红蛊虫,并温和地告诉他,此物可洗涤灵根杂质。那时的确感觉修为有所精进,此后数百年再无异状,他便渐渐将此事抛之脑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