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诶,等等。
在回去的路上,扶苏回想着王安石的回答,忽然品出了一点不对。
听他的口吻,感觉“攻打幽云十六州”,并非变革的前置,而是变革的一部分。那他的追随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追随着……我吗?
好像还真是。
扶苏掰着指头,回想起自己的从政生涯:推广棉花、土豆不能算,这属于脑子良心二者只要有一个的都会做的事,不算改革……但“官方指导价”和“办报入基层”,好像还真是前人未有的举动诶。
但他为什么没一点感觉呢。
大概因为是想干就干了吧,根本没遇到什么阻力,也就缺乏实感。若是放在王安石主政的时代,“官方指导价”恐怕和“市易法”一个待遇,要在朝廷上争吵好久的。
是谁在替他扛下阻力,挡住风雨?似乎已经不用问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快速往前跑了几步。
所以,一定要好好做。做得更好点。才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啊。
——
王安石府上。
扶苏离开以后,王安石也想找了个借口开溜去书房,被吴氏一把按住肩膀:“先把把碗里的饭菜吃完再说。”
偷溜失败,王安石只好坐在原地。
吴氏让乳母把小儿子抱走,揉了揉眉心,才散开眉间的忧郁:“夫君,方才太子殿下问你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沉默片刻:“我亦不知。”
吴氏:“啊?”
还有夫君也不知的事么?
王安石斟酌了一下:“单看殿下的意思,或许是在考验我?”
但是在考验他什么呢?结合提前公布的云州知州的消息,难道是太子殿下是在示意他投桃报李,表个忠心?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啊。
王安石十万分地狐疑道:“可我是太子殿下党羽一事,难道不是四年前就广为人知了吗?”
他四年前,也在汴京街市上的饮子店里,拜过了太子殿下啊?拜了吧?没记错吧?
当扶苏在舆图上最后一块空白处,利落潇洒地写上“章惇”的名字,开心于云州再也不是草台班子,而是北宋豪华天团时,丝毫不知道,他属意的天团之首正为他一句话彻夜失眠。
——
三日后,云州选官考的结果公布了。朝野虽然哗然,但也都福气。无他,只因为太子殿下公布了一份判例名单,把每一题的出题意图,上中下三种答案都一一展示出来。
每一个官员也都写了,他为何适合这个位置而不是其他。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每一题的“最下等”答案展示。何等是扶苏看到了一头雾水,满朝文武的脑袋上都冒出了问号。
然后,他们的目光齐齐指向了一个人。
张尧佐:“……”
他大声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写的!”
此人虽然蠢坏,但毕竟要脸。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但借着匿名的东风,死活不肯承认。
“哦,那你说是谁写的?王安石?苏轼?”
“哎哟,谁叫我啊?”
满面春风的少年突然蹿了出来:“你们怎么知道我升从五品官了?”
“……”
“谁问你了!”
苏轼笑嘻嘻地:“没人问,那我自己说!我升云州通判了,是从五品哦,从五品。”
“子瞻,你悠着点。”范纯仁在他身后,默默捂住了他的嘴:“没人说过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打吗?”
“唔唔唔唔唔……松开让我说,太子他就说过啊。”
众人:“……”
那太子殿下的修养还真是好。
不过苏轼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跟朝臣的儿子差不多大小。大家虽然看不惯,却实在懒得跟他计较。谁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轻狂啊?等长大就好了。
但等以后,他们就能知道,不,其实根本没有变好。苏轼他还真轻狂了一辈子。而且真的有他一次嘚瑟过头,以至于被人套了麻袋。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最近朝廷上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云州。就连苏轸进宫之时,妙悟都忍不住问她苏轼的事情。听说她才是劝动苏洵松口的大功臣,连忙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苏轸徐徐道来,妙悟听得一脸满足,真心实意地夸赞她道:“真厉害啊,阿轸,这个家没你不行!”
苏轸盈盈的眸子,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倏然黯淡了下去。藏在袖子里的手也捏紧。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妙悟敏锐地观察到了不对。
她的弟弟从小也喜欢露出这个表情。但他甚少说自己的心事,每次都搪塞过去。自从妙悟明白自家弟弟到底有多聪明后,就不再细问了。天才的烦恼和她等凡夫俗子不相同。
但苏轸的烦忧……她或许可以排解的吧?
苏轸忽然抬头,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在那双充满了好奇、关心和担忧的眸子前,倾诉欲如潮水般忽然涨到了最满:“程家那边来信,催我快些回去眉山。”
“程家……就是你未来的夫家?”
苏轸赧然地点了点头。
妙悟继续推理道:“按理说,你至少明年方能及笄,及笄后才能出嫁。他们催你回来,肯定是奔着早日成婚去的……他们怕你在汴京另择高枝,想早点儿瓜熟蒂落?”
“怕是多半如此了。”
妙悟不客气地“呵”了声:“凭什么呀?”
“你还没过门呢,是苏家的大小姐,只是他们程家的表姑娘,是娇客。他们凭什么使唤你啊,你父母都没发话呢。”
而且程家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假定了苏轸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光是在汴京呆几天,就会被富贵迷了眼,那你程家人一辈子都别上京做官好了,在你的眉山乖乖待着吧!
这一层,妙悟顾忌着苏轸的心情,未曾直说出口。但她相信,苏轸明白她明白。
“那你呢,你……肯定是不想回的,对吧?”妙悟问。
“我不想。”
苏轸当然不想。
而且她觉得,程家的担忧并没有错。她确实来了汴京几天,心就变野了。
——她想待在每天都能读到新鲜《求知报》的地方,想听阿弟给他讲朝堂上那些风起云涌,想和大公主轻轻松松地喝茶弹琴叙话……
唯独没想过嫁人。
苏轸自幼饱读诗书,她当然知晓自己表哥兼未来夫君是个什么文学水平。单靠科举,他一辈子也到不了汴京来。她经历的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像一场梦幻泡影,此生再难寻。
她凝视着神色忿忿不平的妙悟,心中突然蹦出个大胆的想法。大胆得她想到它的时候,心口就扑通扑通地直跳。
“公主,你曾说过,太子殿下曾言及……言及他有让你一辈子不嫁人的法子?”
“是有。”妙悟也被苏轸吓了一大跳:“难道你……”
苏轸说:“我想试试。”
——
连扶苏也没想到,自己给妙悟明里暗里敲了那么多边鼓,倒是她好朋友勇于跨出了第一步。
不过,是苏轼的姐姐的话,也好。
他看向苏轸:“你未来夫家待你如何?”
苏轸咬了下唇:“未曾苛待过我。”
扶苏还狐疑着呢,妙悟却看不下去了:“什么呀!?”
她一股脑地把程家的所作所为全说了,包括苏轸在眉山时他们酸她的话:“这也能叫未曾苛待吗?”
苏轸的脸红了,却未反驳。
扶苏立刻明白了过来:哦,原来不是没擦亮眼睛,而是她是体面人,不愿意说人坏话。
那就好,他更喜欢帮聪明人。
扶苏刚想问,那苏洵和苏轼知道么,又怎么看?转念一想,“未嫁从父”难道不和“出嫁从夫”一样,全是糟粕么?
他干脆问也不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方法,前提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旦操作起来就是覆水难收。”
苏轸重重地点头:“嗯。”
说来讽刺,这个时代女子若要不嫁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活得像男人一样”。譬如说,拥有一份如男子般的事业、地位。
妙悟那边,扶苏已经给她备好了后手。要是她到了年龄,果真不想嫁人,那他就顺水推舟让她自己立个公主府,独门独户地过日子,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不同意?朝廷收复幽云十六州乃是“仿汉唐故事”,公主就不能“仿汉唐故事”了,是吧?
但这是最后的退路。在此之前,扶苏也希望妙悟拥有真正的功业和成就。那样她立身才直,内核才稳,更能过好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