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77节
可当他看清那钤着金色御印的信笺时,竟如遭雷击。信上清清楚楚写着如何步步为营,不仅要铲除当今圣上陆瑜,更要借机清洗朝中所有存有二心之臣——其中赫然包括他们太师府满门。
字里行间竟还谋划着近日便要行刺天子,血洗宫闱。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的从容此刻尽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满朝文武竟都落入了皇上布下的惊天棋局。
先前他辅佐圣意,费尽心力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岂料这一切都是皇上为肃清障碍设下的圈套,甚至连太子都可充作棋子。
如今陆陵王与陆亲王这两个心腹大患已除,在皇上眼中,余下的不过都是可随意拿捏的小辈。
那位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新帝陆瑜,与始终周旋其间的陆呈辞,原来都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利刃罢了。
陆瑜与陆呈辞比起先前两位根基深厚的亲王,对付起来自要容易得多。那老皇帝的手段,当真高明得令人心惊。
他愈想愈是惶惧——若先帝果真未死,意欲重掌江山,只怕弹指间便能将当今圣上掀下龙椅。届时所有碍眼之人,包括太师府满门,必将被清算殆尽。这段时日的苦心经营,竟是全为他人作了嫁衣。
他当即召集心腹,匆匆赶往皇宫,又急命人前去寻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求援。岂料探子还未出府,便有急报传来:姚将军途中遭遇埋伏,麾下将士几近全军覆没,将军本人身负重伤,仅以身免。
沈昌宏闻讯大骇。对方已然出手,宫变恐怕就在瞬息之间,甚至今日便会爆发。
他必须抢先一步护住皇帝,再图后策,竭力避免这场即将席卷京城的血雨腥风。
沈识因见祖父带着一众兵将匆匆赶往皇宫,神色惶急,便知大事不妙。
她万万不曾料到,那位已经驾崩的老皇帝竟然尚在人间。
她忆起陆瑜那日所言,他说幕后必有推手搅动风云,否则陆呈辞断不会这般轻易殒命。
如此说来,琉璃窑厂那场爆炸恐怕真非陆瑜所为,而是先帝设下的毒计,意在先除陆呈辞,再图陆瑜。
思及此,她心头剧震。若当真如此,这太平盛世怕是要到头了。既然连先帝都亲自出手,必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如此看来,陆呈辞恐怕凶多吉少。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眼眶渐渐泛红。既忧心陆呈辞的下落,又非常非常地思念他。
她的夫君……难道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了么?
她正心乱如麻,却见二哥疾步闯入,急声道:“妹妹莫再胡思乱想,快些收拾东西随我离开。京城眼见就要变天,车马已备好,你与母亲即刻出城。”
果然……这京城终究要乱了。
沈识因眼圈泛红,颤声问道:“二哥,先帝当真未死?若真是这样……那陆呈辞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莫非真是先皇对他下了毒手?”
二哥长叹一声,神色凝重:“若说是陆瑜设计害他,我尚存一丝侥幸。陆呈辞素来机敏,未必没有生路。可若这一切皆是先帝布下的棋局……”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莫说是陆呈辞,便是当今圣上陆瑜,只怕也凶多吉少。此刻祖父与父亲已赶往宫中救驾,只盼能护得住他性命。”
沈识因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强忍多时的泪珠倏然滚落。可这当口,哪里容得她伤怀?
二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便往外带。母亲早已候在廊下,迎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因儿,此刻什么都莫要想,只管随娘走。”
沈识因心焦如焚:“可我们走了,祖父、父亲和二哥他们……”
话音未落便被二哥截断:“莫要挂心,如今国势动荡,我们自当尽力周旋。这场风波既起,谁又能独善其身?眼下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她望着二哥泪如雨下,终是被母亲牵着疾步穿过庭院。马车早已备妥,二人匆匆登车,轱辘声即刻碾着青石板路急促响起。
母亲姚舒紧紧攥着她的手,掀起车帘回望。望着那座住了数十年的太师府朱门,眼底一片猩红。这里早已成了她的家,岂料终究要走这一步。可她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自幼便明白宦海风云变幻——昨日或许风光无限,今朝便可能身首异处。
沈识因心中惶然,问道:“娘亲,书媛姐姐呢?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姚舒回道:“因儿别担心,书媛现在不在京城,前两日与周烨回了老家祈福一直没有回来。今日一大早你二哥就已经安排上去把他们安顿好了,现在很安全。云棠也随着家人出城避难了。”
沈识因听闻这话稍稍放心了,然后又问:“外祖母家那边可曾安排妥当?我听闻舅父也出了事……”
母亲强忍泪意低声道:“你二哥早已打点好外祖母那边。只是你舅父伤势沉重,眼下正在救治。他麾下将士折损大半,军队涣散,一时再难振作。”
听得此言,沈识因心头阵阵发沉。谁曾想,兜兜转转最终都落进了老皇帝的彀中。
她不知二哥要将她们送往何处,只听车辙声疾,马车正飞速驶离皇城。经过长街时,她悄悄掀起帘角,却见京城百姓仍如往常般度日。叫卖的商贩,闲逛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街市与往日并无二致。
她心中悲戚难当。眼前这芸芸众生尚不知滔天巨祸将至,唯有他们这般局中人才窥见半分凶险。她既想护住这些无辜百姓,又想阻了这场兵燹之灾,却深感无能为力。
她转向母亲,问道:“娘亲,既已料定朝堂生变,为何不早些疏散百姓?”
母亲叹道:“此事尚未有定论,圣驾安危亦未分明。必得先护住皇上周全,与他商议之后,方能定下万全之策,届时再疏散民众不迟。”
沈识因心下愈发不安,忽然想起姨母与江灵:“那姨母和江灵妹妹该如何是好?江灵如今还怀着身孕……”
母亲忧心道:“此事我早同你二哥商议过。从密信看来,江絮早已投向先帝麾下,如今
种种作为皆是在为老皇帝铺路。何止是他,朝中如许万昌许太保等众多官员,明面效忠今上,暗地里无不是在为先帝筹谋。当今皇上看似掌控全局,殊不知早已落入他父皇的彀中。”
沈识因默然颔首。姜终究是老的辣,如今祖父与父亲最忧心的便是圣驾安危。至于姨母与江灵那边,想来江絮早已有所安排。到底是他的生母与亲妹,他断不会坐视不管。
姚舒连连叹气。她这个妹妹一生要强,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她何尝不知妹妹盼着锦衣玉食的急切,更懂她望子成龙的苦心,可最终却将女儿害到这般田地,染上那等恶疾,往后余生该如何是好?只是眼下,她已无暇他顾,唯愿护住自己的女儿与家人周全。
沈识因终究没有将姨丈那些龌龊事告诉母亲。这般污秽,何必再让母亲平添伤痛?既然那人已得报应,这口闷气也只能就此咽下。如今只盼江絮莫要行差踏错,连累了姨母与江灵。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不料刚出城便被一队人马拦下。随行护卫立即拔剑出鞘,却见拦路之人竟是许夙阳。
他跨坐骏马之上,身披带兜帽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沈识因探身出车厢,见到是他不由怔住。
许夙阳唤了声“识因”,利落地翻身下马,疾步上前道:“你们走不了。若想平安离开京城,就随我来。”
沈识因蹙眉打量他急切的神色:“你怎会在此?”
许夙阳此刻突然现身说出这般话,必定知晓内情,她自然不敢轻信。
许夙阳走近两步,压低嗓音:“识因莫慌,眼下出京的各处要道皆已被封锁和严加把守。先帝已做好万全准备,定于今夜清洗皇宫。如今多条通路皆已断绝,唯我知晓一条密径。你们务必信我,速速随我离去。”
沈识因震惊不已:“先帝果真活着?你从何得知?”
许夙阳:“此事说来话长。识因,眼下刻不容缓,快随我走。”
姚舒探身出马车,将许夙阳上下打量一番,冷声道:“你身为许太保之子,教我们如何轻信?许夙阳,你先前对识因、对江灵做的那些事,我们铭记于心。如今突然现身,又让我们怎知不是受你父亲指使前来拿人?”
念及许夙阳从前所为,自是疑虑丛生。
沈识因亦觉此刻不该与他多作纠缠,遂凝眸正色道:“许夙阳,我不会信你。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冒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望你记着,无论往后发生什么,定要护得江灵周全。你听明白了?”
许夙阳见她执意不肯相随,心下已然明了她们断不会轻信自己。可念及沈识因安危,他仍是急声恳求:“识因,我知你疑我。可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先帝确实未曾驾崩。此前朝中接连失踪的几位大臣,近日圣上命我暗查,我才发觉他们皆未殒命,而是与我父亲一般,在暗中为先帝谋划。”
他眼底尽是焦灼:“他们密谋弑君复位,连陆呈辞之死恐怕也是先帝手笔。这根本就是他设下的局,借太子与陆呈辞之手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其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发指。听我父亲言下之意,你们太师府亦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弃子,事成之后……怕是满门难保。”
见沈识因神色微动,他愈发言辞恳切:“姚将军遇袭之事想必你已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只要先帝今夜举兵,皇位易主已成定局,当今圣上绝无生路。我将这些机密尽数相告,就是要你明白,我字字真心,绝无半句虚言。”
沈识因听罢这番来龙去脉,方知那老皇帝竟谋划得如此深远。她凝眸望向许夙阳:“多谢你为我考量,但我实在不能随你同行。唯愿你记住我今日之言,往后遇事须得清明决断,莫要再行伤人之举。”
她语气渐缓:“许夙阳,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
时间紧急,沈识因说罢,便与母亲退回车厢,帘幕垂落间,马车再度辘辘前行。
许夙阳怔立原地,望着那渐远的车影,原本欲阻拦的手终是垂下。他听到那句“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眼眶瞬间红了,心里酸楚难当。
此刻他才真切恍悟,自己往日那些荒唐行径,究竟是如何将这般美好的女子,从生命中彻底推开。
是了,终究是他的过错。从始至终,皆是他咎由自取。无论是染上这身顽疾,还是往后未必能得善终,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黯然垂首,对身旁亲卫低声吩咐:“暗中护好她们,务必平安送出京城。”
待侍卫领命策马追向马车,许夙阳也翻身上马,径直朝江府疾驰而去。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江灵接出来。
虽说江絮应当会护着亲妹,可那老皇帝心狠手辣,难保不会在事成后将江絮这等棋子一并清除。毕竟在先帝眼中,江絮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若非他父亲举荐,江絮连圣颜都未必得见,更遑论参与这等机密要事。
江家满门能否保全尚未可知,此刻他唯有先护住江灵周全。
——
当太师沈昌宏疾步赶至宫门前,只见朱红宫门紧闭,任他如何叩击都纹丝不动。
这时沈识因的父亲沈智领着兵将匆匆赶来,见状不由蹙紧眉头:“怕是宫中已然生变。这宫门内外恐已换了人,如今依我们的身份,只怕都不管用了。”
沈昌宏焦灼地在宫门前踱步,沈智又朝门内高声道:“陛下危在旦夕,宫中恐有变故,本官以太师身份命尔等即刻开门!”
话音落下,宫门非但未开,城墙上反而骤然现出无数兵士,长枪森然齐指城下。
沈家带来的将士见状纷纷拔剑出鞘,立时摆开迎战阵势。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城头出现一道身影,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嗓音尖细如旧:“沈太师,别来无恙啊。”
沈昌宏仰首望去,待看清城墙上那人面容时,眉头骤然紧锁——此人竟是先帝身边随侍数十年的大太监。
这位内侍素来得先帝倚重,身份尊贵非同一般,往日里但逢机密要务,多由他经手传达。
昔日沈昌宏与这太监同为圣上股肱之臣,往来频繁,算得上相熟已久。他向来只当对方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岂料此人竟也参与这般惊天棋局,连自己都被算计入彀中。
那大太监见他满面惊疑却缄默不语,不由仰首长笑数声:“怎的?沈太师莫非还自恃清高,以为怀揣着心系苍生的抱负,便可窥探圣意、妄加评议?还是觉得能背弃旧主,转投藩王麾下?”
“沈昌宏,你那些心思当真以为能瞒过圣上?自两年前起,陛下便从你终日紧锁的眉宇间,窥见你早已存了二心。圣上未曾早早将你铲除,已是天恩浩荡。如今你还指望倚仗谁?陆亲王已殁,陆陵王亦亡,莫非还指望那位病骨支离的当今陛下?呵,当真是痴人说梦。还是说……你仍惦记着那位亲王嫡子陆呈辞?可惜啊,他也已成泉下之鬼。”
“你们这些人,总自诩为国为民,以为所作所为皆是正义。可曾明白陛下当年为何能荣登大宝?因他是天命所归。正因有此气魄坐稳江山,方能整治这万里山河。全是因着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终日觊觎皇位、图谋不轨,才害得民生凋敝,令圣上不能专心治国。”
沈昌宏仰首望着城头那尖刻的嘴脸,胸中翻涌着滔天悲愤。那阉人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其中真相,在场谁人不知?皇上这般阴险狡诈的算计,他沈昌宏今日栽在此处,也只能自认时运不济。
确实,他是因见先帝日渐沉湎酒色,才起了辅佐新帝的念头,可谁知竟落入这般荒唐可笑的圈套。
他高声喝道:“老夫为官数十载,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江山社稷之事。自陛下尚在潜邸时,便是老夫亲自教导。从太子到登基,哪一桩不是老夫呕心沥血?老夫始终教导陛下要行正道、谋苍生,到头来竟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他攥紧双拳,字字铿锵:“这一生,老夫问心无愧。如今不论谁坐这江山,只
要老夫一息尚存,只要陆瑜仍是当朝天子,定当竭尽全力助他肃清奸佞,重整山河。”
在沈昌宏心中,当初的太子陆瑜,确实是众皇子中最堪承大统之人。不仅才干出众,更难得的是心性坚毅。虽曾忧其体弱,可经历夺嫡风波后,方知这位新帝的韧性远超预期。
纵观陆瑜的品性、能力与胸襟,确实比先帝更值得辅佐。无论是治国方略、爱民之心,还是高瞻远瞩的魄力,都胜过那些固步自封的老臣,更比先皇的陈旧思虑清明得多。
这巍巍皇城,终究需要这样的新鲜血脉来涤荡沉疴。
为了国运昌盛,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住陆瑜的性命。
城头的大太监闻言连声冷笑:“沈太师啊沈太师,你竟也说得出口这等话。太子确是你一手教导,让他做个明君贤主不假。可后来背弃他的不也是你?转头投向陆亲王的,难道不是你这恩师?”
他袖袍一拂,语带讥诮:“如今他登基为帝,你自然要表忠心。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护驾。”
太监话音未落,扬手间城垛上现出无数弓箭手,寒光凛凛的箭镞齐刷刷对准城下。
沈昌宏见状厉声高喝:“列阵迎敌!”
霎时间杀声震天。
箭雨倾泻而下,城下兵马分作两路:一队持盾结阵,银甲映日,将飞矢尽数挡下;另一队如蛟龙出洞,直扑紧闭的宫门而去。
沈昌宏与沈智父子虽未亲历沙场,却在朝堂风雨中屹立数十载,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沉稳。
沈昌宏对皇城各门暗道、宫苑布局了如指掌,此番前来更非孤注一掷,而是调集了所有可动用的兵马。姚将军虽重伤未愈,但姚家世代将门,其麾下精锐尽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