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纬帘低垂,一具如活死人般的躯体静静仰躺在三楼卧室。
“法西斯!魔鬼......上帝啊!请饶恕他们的罪过吧!”科比医生最后一次见萧镶月是在二十岁那年的生日宴上。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如僵尸般的活死人,就是记忆中那个似乎占尽世间一切美好的翩翩公子。笃信上帝的他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绝望地祷告。
坐在床沿的渡边彦又惊又惧:“到底怎样?你倒是说清楚呀!”
站在一旁的空能法师叹息道:“幸亏纯子小姐回了日本,若是亲眼看见镶月如今这副模样,指不定得多难过......”
科比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群魔鬼!将萧先生残害成这样,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井上副官喝道:“放肆!胆敢对渡边司令无礼!若非我家将军及时施救,萧先生早就命丧黄泉了!”
“罢了......罢了......”神情憔悴的渡边彦颓丧地挥挥手,“人到底怎样,还请科比先生仔细瞧瞧......”声音里满是哀求的意味。
科比不料传说中威名赫赫的战神竟是这副模样,着实有些意外。勉强平息了一下怒气,无比痛心地道:“刚刚我已仔细研究了城野博士提供的病历......萧先生在进入高压仓之前,眼睛就盲了。至于为什么眼盲,尚不得而知。心脏先天就有问题,被摧残的几个月已导致心力严重衰竭,心跳随时可能停止。肝部因长期的细菌病毒侵蚀,有严重的肝损伤。高压仓致使双肺破裂,耳膜受损,听力全部丧失。即便醒过来,也是耳聋眼瞎,还得承受身体无尽的痛苦......”
“我不管!我只要他活着!”渡边彦面目扭曲,几近疯狂地喊道。
科比叹了口气:“也许他在世上还有牵挂,所以他不想死,靠意志力在顽强地撑着......眼目下只有尽量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尽全力救治。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天意了......”
众人离去,渡边彦独坐在床沿,怔怔地发呆。
自从将萧镶月带回来后,就组织专家没日没夜地抢救,都没有时间静静地坐下来,好好看看这张沉睡中的脸......虽已是瘦得脱了形,还是能从骨相依稀看出昔日的容颜......悠然出神间,他像在神户温泉那次一样,受到魅惑般,越凑越近,温热的双唇含住苍白冰凉的唇,辗转吮吸,贪婪舔舐。不知过了多久,萧镶月喉结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声音。紧闭的双眼竟顺着眼角流下两行泪水。渡边彦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喊道:“他醒了!他醒了!快!快叫医生!”
专家们围在病床前。就见萧镶月青筋暴露的手,紧紧抓住渡边彦,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虽然微弱,大家却听得清晰,他在唤云......云哥哥......
科比湿了眼眶,意味深长地看向渡边彦:“我所料不差的话,令他放不下的人便是骆将军。当年我曾亲眼目睹过,他与骆将军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美好!而今他将你当成了自己的爱人,你便将错就错,陪伴他,安抚他,给他力量,兴许能挽救他的性命......”
一九四五年初夏。
萧镶月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渡边彦除了忙军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伴着他。有时抱着他坐在窗前,从黄昏,到日落,再到星光满天。或背着他去野外散步,呼吸新鲜的空气,给他洗澡更衣,然后相拥着入眠。萧镶月变得非常黏人,时时刻刻都要和他贴在一起,才觉安心。到了晚上,也要像个八爪鱼一样趴在他身上才能安然入睡。
萧镶月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感官倒是挺敏锐。渡边彦背他到野外,他会问:“云哥哥,我们是到河边了么?月儿感觉到了流水的气息......”路边有野花,他会说:“云哥哥,我们是在花园里么?月儿闻到了花的香味......”
明知他听不见,渡边彦也会认真回答他的每一句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渡边彦在听,听他回忆俩人小时候的故事,讲在瑞典留学的趣事,诉说分开这段时间对云哥哥的思念......有一次,前一刻还在吐血,人已几近昏厥,医生们正手忙脚乱地抢救,渡边彦闻讯急匆匆赶回,一握住他的手,萧镶月立马恢复了几分清醒,挂着大大的示好的笑颜:“云哥哥回来了?月儿没事......没事......不用担心......”医生们都惊叹于渡边彦对他神奇的治愈能量。
这一年,骆孤云和渡边彦在长江中游打了几场大仗。日方利用空中优势,将沿岸几座城池轰炸成一片焦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建筑。中方组织突袭,干掉了日军好几个团,双方互有胜负,战况胶着不下。
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骆孤云驻守的城池却固若金汤,日军的铁蹄被阻挡在了长江中游,再未能向西南西北大后方进犯半步。
战场上,骆孤云是渡边彦不共戴天的敌手。私下里,渡边彦却化身为他最嫉恨的人,与萧镶月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每天听他无数遍地唤着云哥哥......云哥哥......
渡边彦日渐憔悴,神情愈发沉郁。西北角的别墅养着些军伎,男女都有。有时他会喝得醉醺醺地去发泄一番。每次都是从背后进入,从不看脸,发泄完便掏出刺刀,将人一刀毙命,扬长而去。江湖上都传言渡边彦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日渡边彦醉醺醺地从别墅出来,科比拦住他:“渡边将军何必这样自苦?作为一名心理学博士,我感觉你的心理状况出了问题,可否与我聊一聊?”
为防走漏风声,所有给萧镶月诊过病的医生都被统一软禁在西北角的别墅里。以科比博士和城野博士为首,组成了专家团,随时听命。
渡边彦踉踉跄跄地推开他:“走开!我得赶紧去泡个澡,洗洗这满身的酒味,当心晚上熏到月儿......”紧跟在身后的井上副官连忙将他扶住。
科比继续道:“今日专家组已探讨了萧先生做耳膜修复手术的可能性,若成功,有望恢复听力。”
渡边彦顷刻酒醒了一半,抓着科比,声音都在颤抖:“当真?”科比道:“当然是真的。城野博士已拟定了手术方案,此前因为萧先生身体尚虚弱,怕承受不住。现在恢复情况很好,手术的时机已到。”
渡边彦跌坐在别墅外的石阶上,似悲似喜:“好......好......待他能听见了,我要亲口告诉他,日日搂着他,亲吻他,爱抚他的,与他耳鬓厮磨的,不是骆孤云,而是我渡边彦......我大日本帝国终将占领中国,渡边彦终将战胜骆孤云,月儿......从身体到心灵,终将完完全全属于我......”
盛夏,不好的消息一桩接着一桩。八月六日,日本广岛遭受原子弹轰炸,八月八日,苏联对日宣战,八月九日,长崎市又遭轰炸。
井上副官拿着封急电,在战壕里寻到了已数日未眠,亲自在前线督战的渡边彦。密电是渡边雄发来的,说内阁已在秘密讨论投降的事宜,让渡边彦做好撤退的准备。渡边彦将电报撕得粉碎,眼睛变得血红,怒吼道:“投降?我渡边彦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至八月中旬,形势急转直下,渡边雄每日数封电文向他通报局势:广岛长崎已被夷为平地,死伤数十万,苏联红军全歼七十万日本关东军,太平洋舰队联合航空兵将日本军舰全部摧毁......
圣德大教堂临近前线,是渡边彦日常指挥战事处理军务的地方。他已在书房枯坐了一夜。
渡边雄最后一封电文的内容是:天皇亲自宣读的投降诏书已录制完毕。将于八月十五日对外公布,通过广播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樱花树下,焚香弹琴,饮酒练剑,与那白衣飘飘的人儿厮守终生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天亮了,渡边彦平静地吩咐井上副官:“把空能法师请来,我有事予他交待。”
骆孤云这边数月前发生了几起蹊跷的事。
萧镶月失踪后,骆孤云每日忙于军务,几乎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从南京带到汉昌的扬州厨子阿福,无事可做,易寒便打发了他一笔钱,准予他告老还乡。谁知家乡的侄子说他并未返家,从此不知所踪。琼花写信来说安阳老宅遭窃,其它财物倒是没有损失,只挂在琴房的那柄日本筝不见了。孙牧于数月前去上海租界与法国人商谈进口青霉素的事宜,差点遭到一伙不明身份人的绑架,幸好易寒在上海的势力遍布每一个角落,及时得到讯息,歹人才没有得逞。
从初春到盛夏,骆孤云心无旁骛,没日没夜地驻防攻事,指挥战役,完全无暇顾及其他。至八月中,日军败局已定,我方胜利在望。这日,骆孤云正与易水等一众将领策划着次日渡江,拿下日军的老巢。
卫兵来报,说外面有个僧人,送来一封拜帖,是给总司令的。易水顺手接过,一看上面的字迹,惊得立即站了起来,连呼:“三弟!三弟!”众人都知易水素来沉稳,乃军中的定海神针,不知何事令他如此惊慌。正在研究地图的骆孤云抬起头,一眼瞥见信封上面的“骆孤云将军亲启”,几个大字,也是立马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