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

  湛津的降临是个意外。彼时姜窈正在跟湛洵吵架闹离婚,他们的相爱来得是如此迅猛且不讲道理,与之相对的,结婚后进行的争吵与冷战就越难以解释。
  姜窈从不让着湛洵,而湛洵亦是从小到大都被众星捧月的大少爷。姜家的掌上明珠是朵美艳且高高在上的牡丹花,不仅让他吃尽了苦头,更是当着亲戚的面扇了他一巴掌。
  那是湛洵第一次没有哄她,于是姜窈赌气说要离婚,湛洵无法接受深爱的老婆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在嘴上,不肯低头,留在公司直至夜深。
  姜窈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着结婚证去了民政局。湛洵依旧躲在公司不应约,她怒气冲冲打去电话,还未接通,却不慎晕在车上。司机第一时间送往医院,醒来后,医生恭喜她有了小宝宝。
  那就是湛津,她的第二个孩子。
  两人的第一个结晶湛渡才刚满一岁,紧接着,在没做措施的一个晚上,湛津又来临。
  她才二十叁岁,不仅在冲动且无所畏惧的年纪里同刚恋爱不过一个月的湛洵结了婚,又即将在最迷茫的时期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姜窈想打掉他,本来他们的婚姻就即将进入结局。
  可还在病床上却等来了怒不可遏的湛洵,他脸色铁青,颤抖着声线问姜窈平时说说就算了,怎么能真的去民政局。
  他不知道老婆怀孕了,还以为是离婚不成功才气急攻心。气势汹汹地走进来靠近的动作却小心,握住姜窈的手,说不离婚了,就吵架行不行。
  那一瞬间,姜窈全身的温度都集中在与他交握的手掌。分明是大热天,他却指尖冰凉。
  后来生下了湛津,他们两夫妻带孩子带得一团糟。起因是湛家父母突然发现自己的大孙子竟然快两岁了还不会喊“爸爸”、“妈妈”,得知他们不怎么带孩子,便勒令保姆不许再帮忙。
  姜窈和湛洵没有了每两月一次的小长假,尽数用来照顾湛津。可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安静得不行,简直像来报恩的。
  一岁的时候,湛津露着乳牙喊“妈妈”。姜窈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湛津说“妈妈爱你”。
  可十岁的时候,姑姑说妈妈并不爱他。
  她那张涂着艳丽口红的精致面容露出谄媚的笑,在姜窈拒绝替她老公的侄子也安排一个职位后,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出门。
  她在门口遇见刚放学的湛津,看见佣人围绕的小侄子,换了个脸色:“小津,来,过来。”
  湛津一直很听长辈的话,于是他跟着姑姑过去。
  “姑姑告诉你一个秘密。”
  湛津看见客厅里给哥哥擦脸的妈妈。他想打招呼,可下一秒哥哥调皮地把妈妈拂在脸上的手打开,温柔的女人没有生气,依旧替他清理。
  “其实小津能来到我们家,是个奇迹呢。”
  姑姑笑咪咪的,湛津问她什么意思。
  “因为你妈妈曾经想把你打掉啊!他们只需要你哥哥一个孩子,要不是你奶奶拦着,小津可能就去别人家了!”
  那天下着小雨,而湛津听不懂姑姑话里的“打掉”是什么意思。他敏锐地感知到是指妈妈更喜爱哥哥,湛津争强好胜,于是进门后,也故意将脏兮兮的鞋子踩在地毯上。
  花园里很多泥,被雨淋湿后很黏。
  湛津上半身规规矩矩穿着小毛衣,裤子却邋里邋遢,跟土里滚了一圈似的。
  “小津!”他看见妈妈愤怒的脸,和安抚哥哥时完全不同,对他皱起眉,“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脏?你知不知道男孩子也要爱干净!”
  那天他被骂了好一顿,而哥哥就在沙发上看动画。
  幼稚的湛津想这就是妈妈不爱他的证据,伤心地哭了一晚上,唯一来安慰的是刘叔。
  “小少爷啊……”他也很为难,“你知道太太最讨厌泥巴了……”
  “那为什么哥哥可以!”
  刘叔无法解释,他也很难跟十岁的小孩子讲清楚“你是弄到了裤子上,而湛渡只是沾一点到脸上”这个道理。
  湛津在家里发脾气,而湛渡仍旧坐在沙发上,还舔了舔沾满薯片渣的手。
  湛津从小就比湛渡听话,也正是这种听话让姜窈对他有更高的要求,他们从出生起就日日夜夜陪着湛津,越是看重,越是对他更严厉。
  直到湛津变得沉稳,事事都能做到最优,他们眼里的满意愈多湛津也越来越和他们疏离,到最后一年见他的次数,竟然一只手也数不满。
  他像其他家在外地的孩子一样出去租房住,上、下学都步行,拒绝了刘叔的接送,也不常回家吃饭。年纪轻轻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亲戚碰见了,还会笑着问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太过成熟的性格让他看上去不像个青春期的男生,不爱笑,话也只有几句。
  湛津十八岁时查出有重度焦虑,所有人都很意外。比他的降生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的天之骄子竟然也会因为焦虑而导致心理疾病,有点荒诞和滑稽,总透着不切实际。当时连简行舟也怀疑是不是检查错了,毕竟他平时嘲讽人那个劲儿实在是看不出有问题。
  可所有结果都一致。湛津最终回国接受治疗。姜窈就机场接到他的瞬间哭成了泪人,湛洵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动作。
  他们陪他看医生,不断询问病情,湛津十岁时想要的关怀终于在迟了八年后来到,这一刻坐在身旁的他却始终无法高兴,内心只充满了恐惧。他害怕这是又把他丢到国外之前的一颗甜枣,每张或担忧或沉默的脸都在他眼里扭曲,变成散落在地上的黑白照。
  医生谈着他的病情,湛津看向窗外,只有褪色的风景。
  他是如此悲观且压抑,仿佛掉落的树叶里,没有一片会为了他停留。
  直到遇见聆泠,他才愿意敞开心扉。那是湛津第二次想要留下什么东西,就算所有人都抛弃他,也至少还有一样属于自己。
  那片掉在她头顶的树叶是如此鲜活且美丽,那张生着明眸的脸,比春风还撩动人心。
  她是个闹腾的女孩。
  而湛津喜欢她的生命力。
  —
  听姜窈说完湛津的病情,聆泠发觉自己可能低估了他的忍耐力,至少从关系亲近起她没见到湛津吃过一次药,哪怕是轻微的不适,也从未出现。
  姜窈说这很正常:“他一向很能忍,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越是对他重要的人他越不会展露出不堪的那面,不是好面子,而是恐惧。”
  “他害怕你会因此离开,也害怕你不能接受他的缺陷,他认为所有人对他的喜爱都有一个进度条,若是生病了,那就是他的减分项。”
  “他不在意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可以,可一旦他把你放在心上了,他就会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引起你的反感。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从他懂事起就如此。”
  聆泠有些难过,“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呢?”
  “不好说。”姜窈看向那张被放回原处的照片,“他自己重新找了个医生,要求病情对我们保密。之前的医生曾告诉我他性格有些偏执且极端,若是不好好控制,可能会失去对生活的信心。”
  “失去信心……是指……”
  姜窈看着聆泠,尽管对方已经有所猜测,还是给了肯定:“他会自残。”
  “更严重一点来说,会自杀。”
  与温馨的房间截然相反的性格,聆泠瞬间感到憋闷和压抑,她再次看向那张被拿起来又放下的十五岁的湛津,那是他去美国前的模样,张扬、骄傲、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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